方笑語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因為以她所知道的關于這種毒藥的信息,這件事怎么會牽扯到?
葉西辭一瞥眼看到了站在門口發愣的方笑語,心知她應是聽到了他與葉心柔的對話,沉默著不知該說些什么打破尷尬局面。
方笑語收起臉上的疑惑,將出鍋后的第一盤餃子放在葉西辭的面前,但看起來卻心事重重。
葉西辭拿筷子夾起一個餃子,沾了沾面前碟子里的醋,有點燙,可是吃起來卻覺得身體暖暖的,甚至眼睛都有些酸澀。
他努力的忍住那種想哭的感覺,想起他還很小的時候,只有母妃記得他的生辰,每到那一日,母妃就親手下廚為他包一頓餃子。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可以取代那些刻意被人羞辱與無視的屈辱。可是突然有一日,母妃就開始變了。這樣的情況,持續了近兩年,終于,他終是失去了這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人。
“不好吃?”方笑語沒有漏掉葉西辭眼中的悲傷,或許也正是因為在她面前沒有了防備,才會露出這樣讓人心疼的表情,若是平時,即便是再難過,他也會用冰冷掩飾過去。
葉西辭笑了笑,搖了搖頭道:“很好吃,許久都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餃子了。”葉西辭用將盤子里的餃子全都吃光來證明方笑語的手藝很好,吃的急了,竟還噎著了,方笑語連忙端了碗湯給他,卻不知,可湯剛到了葉西辭的嘴邊,就被葉西辭粗暴的打翻在地,再看葉西辭,整個臉色蒼白如紙,盯著地上的湯碗就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方笑語有著一種強烈的異樣感。并不是對于葉西辭拂了她好意打翻了她親手熬的湯的氣憤,只是對于葉西辭那一瞬間閃現的驚嚇、恐懼還有殺意感覺的奇怪罷了。
一直對于她親手所做的飯菜視若珍寶的葉西辭,因何突然因為一碗湯而狂性大發?難道是他曾經喝湯喝出了問題。所以有了心理陰影?
方笑語不問,因她覺著就算問了葉西辭也未必會說,所以只是默默的收拾好地上湯碗摔碎的殘片,又給葉西辭倒了杯清水。
“抱歉。我非是有意……”葉西辭很顯然已經意識到了方才的失禮,怕一開始給方笑語的好印象都因為這一拂而煙消云散,可他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怕將一切都說清楚之后,她會更加的厭惡他。
“笑語你別怪西辭哥哥。是我沒有事先和你說,西辭哥哥從不喝湯的。”葉心柔滿心的悔意,她怎么就忘記了跟笑語說一聲,西辭哥哥不能喝湯,一看到湯,他就會莫名的暴躁。
雖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西辭哥哥這個毛病究竟是怎么來的,可是她想,這之間定然是有一段難以言說的過往吧。
方笑語搖了搖頭,笑道:“你吃的太急了些,廚房里還有。不夠再去煮就是了。既是生辰,便開開心心的吃頓生辰飯,其他的事,之后再說。你慢慢吃,吃完之后,我有話要對你說。”
方笑語并不在意葉西辭的失禮,雖然她心里也有不少猜測,可她不打算問。若是葉西辭愿意說給她聽的,不必問他也會說。若是他不想,逼問之后反倒令所有人不開心。
葉西辭點點頭。心里猜測著方笑語要對他說的話是什么,就連餃子都吃的有些敷衍了。
夜色漸晚,天空已經泛了些霞色,葉心柔很懂事的帶著十六皇子葉書晴在院里坐著。等一會兒,她會和葉西辭一起回去,如此,外人也不會將閑話。
而方笑語與葉西辭坐在書房旁的偏殿椅子上,開始了短暫的沉默。
“你有話要對我說?”葉西辭有些不習慣這樣吞吞吐吐的方笑語,在他心中。方笑語一直都是直接的,爽朗的,沒有什么能讓她露出這樣猶豫的表情。他想,或許真的是他打翻那碗湯帶來的后遺癥,讓他在方笑語的印象中變成了一個不解風情又脾氣暴躁的人了吧?
方笑語深深的看了葉西辭一眼,猶豫了一番,最終還是說道:“或許會勾起世子的傷心之事,可是此事十分重要,無論對你還是對我,所以我還是想請世子仔細回憶一下,當初中毒之后的癥狀,越為詳細越好。”
葉西辭一愣,疑惑著方笑語為什么要知道這件事,于是皺皺眉頭,問道:“你知道這些要做什么?”
方笑語考慮再三,最終還是說道:“之前你與七公主的談話,我在門外全都聽著了。并非是我有意要偷聽你們談話,只是其中的某些內容讓我有些在意……”
說著,方笑語對上了葉西辭的目光,咬咬牙道:“你所說的那種折磨了許久的毒藥,或許我知道它的來歷。”
“你說什么?”葉西辭沒有想到方笑語說的竟然是這樣驚人的話,愕然間迅速的站了起來,雙手捏住了方笑語的肩膀。且捏的十分用力。
這只是他無意識的行為,可是母妃的死對他來說幾乎就是一個永不會醒來的噩夢,可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個夢的一絲一毫的裂縫或是出口。而如今,或許真相馬上就要浮出水面,這要他如何能淡然的了?
“你知道那毒藥的來歷?告訴我,它來自何處?是何人制出了此毒?李素青究竟是從何處得到的這些毒藥?”葉西辭直覺心跳越來越快,那將要接近真相的恐懼如潮水般襲來,可隱隱的他又覺得,或許這才是他唯一能得到解脫的方法。
方笑語輕輕掰開葉西辭抓著她肩膀的手,強硬的將葉西辭重新按在椅子上做好,而后道:“我只說可能,卻并不能肯定。所以我需要世子將王妃中毒之后的癥狀一一回憶,我才能確定所中之毒與我印象中的那種奇毒是否同樣。”
葉西辭漸漸冷靜下來了。他方才抓著方笑語的肩膀用力不小,定然是弄疼了她。再加之他們之間并未定親,男女授受不親,他這一舉動已是逾矩了。
“母妃是個很堅強的女人,為了我在府中能得到應有的東西,她一直在忍受著父王一再的羞辱,而堅定地守護著我。”葉西辭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
“那時候我不過三歲。許多東西都不懂,只是漸漸意識到,自己在那諾大的安王府之中并非是個受歡迎的存在。三歲的孩子心里脆弱得很,意識到不被父王喜愛。還有一個整日里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面前晃悠,高傲的宣示著她在父王心中的地位,還有一個與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得到了整個安王府的喜愛,明明同樣是父王的孩子,可所擁有的卻全然不同。”
“那時我哭過。將自己包在被子里委屈的抹著眼淚,母妃就卸下平日里屬于王妃的威嚴,溫柔的安慰著幼小的我,讓我感受自己并非被所有人遺棄,至少,我還有母妃的疼愛。”
葉西辭的聲音有些嘶啞,眼中是從未有過的柔情,而后轉化為悲哀道:“起初還只是犯困,原本被父王折磨的身心俱疲的母妃在某一日突然變的嗜睡起來了。無論是處理后院的事情還是接受妾室的請安,甚至于是陪我玩鬧的時間都沒有了。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有四五個時辰都是在睡覺的。且怎么叫都難以醒來。找了大夫來看,大夫卻說是勞累過度,多歇息歇息便無事了,所以我也只當母妃是在補回從前勞累過度的精力,并沒有意識到母妃這是中了一種十分可怕的毒。”
“當時,王妃嗜睡的階段,身上有沒有生出一些紅斑?”方笑語過濾著前世聽到那種毒藥時的一些癥狀,問道。
“有。”葉西辭想也不想便回答道:“當時母妃的手上,還有脖頸處都生著一種很像蝴蝶的紅色斑紋。身上有沒有我并不知道。只是我記憶如此清晰的是母妃手臂處的斑紋由一開始的一點點,逐漸變大,就像是一只美麗的蝶,破繭而出一般。”
“繼續。”方笑語了然的點了點頭。
方笑語知道會生斑紋的癥狀。葉西辭心里多了分希望,于是繼續說道:“開始的嗜睡過后,大約持續了三月,而后母妃開始變的精神抖擻,且時常因為精力過剩而睡不著覺。”
“她會持續的保持著最精神的一面,處理任何事都覺得有如天助。就像是在透支生命里一般。久而久之,明明身體已經千瘡百孔虛弱至極,可是卻依然給她一種她精力充沛的錯覺。”方笑語替葉西辭說道。
“不錯。母妃總是幾日幾夜的睡不著覺,無法入眠之時便用府里的那些雜事;來打發漫長的黑夜。有許多時候,總是我一覺醒來,發現母妃就坐在床邊,用溫柔的目光看著我,撫摸著我的額頭,用輕柔色聲音叫我去用早膳。而我還小,并未覺得有異,故而錯過了許多的細節。”葉西辭同意了方笑語的說法,繼續道:“恐怕那時候母妃就已經發覺出了不對,只是為了不要我擔憂,她愣是忍著身體的痛苦堅持著,為我擋風遮雨。”
“隨后,母妃開始出現了迷糊的癥狀,時常見忘,常常一開始要去做某一件事,只不過盞茶的工夫,她就將要做的事忘的干干凈凈。那時她說她是太累了,所以才會力不從心,只要稍加歇息便能無礙,可是后來卻越發嚴重。先是記不得自己的家世,總是一臉迷糊的思考著她是何人,從何處來這樣的異樣的問題,漸漸的,她開始忘記了父王,忘記了李素青,忘記了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即便是一直在她身邊伺候的婢女和嬤嬤她也都全不記得了。然后她開始連我也不記得了,只是會摸著我的臉說我可愛,說他也有個兒子,比我還要好看還要優秀,可每當回想她那個兒子的時候,她又總是一臉的茫然,似乎記不起有關于‘他’的任何事情了。”
“那時候我便開始害怕,因為母妃已經變得與我印象中的母妃全然不同了。她不再美麗,整個身體瘦弱的皮包骨頭,眼中不再有明亮與溫柔,反倒變成了渾噩與無神。她每日里瘋瘋癲癲的走過院子里的每一個角落,似乎在回憶那些能存留在她記憶中的事物,可是每每都是失望而歸,然后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手掌托著下巴一動不動的像是在思考什么,一待就是一整日,直到天黑才會跟著婢女回屋歇息。”
“從那時起,我的人生變得一團亂麻,對于未來的迷茫與恐懼開始侵蝕著我,讓我幾乎要撐不下去了。可是某一日的清晨,我依舊如往常般去給母妃請安的時候,母妃卻認出了我。”
“不僅如此,她開始重新打扮,雖然依舊瘦弱,頭發卻梳得一絲不茍,穿著的也是規規矩矩,似乎看不出從前一絲一毫瘋癲的影子。她想起了自己是誰,想起了父王是誰,想起了李素青和葉西乾,想起了她的家世,想起了她如何嫁入安王府這個吃人的地獄,想起了她兒子的長相,重新用溫柔的目光看我,用那已經有些粗糙的手掌撫摸我的臉,叫我名字,給我做湯,給我包餃子,記得我的生辰要為我慶祝,一切似乎又變回了從前什么痛苦都還未發生的時候。”
葉西辭苦笑道:“我以為一切的苦難已經過去了,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求能和母妃開開心心的過完每一日,哪怕在安王府里的地位再是尷尬,哪怕得不到父王的疼愛,哪怕李素青和葉西乾總是用想要殺了我的惡毒目光來看我,可還有母妃,我全不在意這些不相干的人。我以為再也不會回到從前那噩夢般的日子,可是……”
葉西辭深深的嘆了口氣,眼里是幾乎凝為實質的悲傷,道:“可是有一日,母妃突然又一次的忘記了一切,我看著一臉茫然無錯的母妃,幾近崩潰,可是幾日后,母妃便又想起了我,又變成了那個就像是什么都沒發生的母妃。”
“如此反反復復,母妃在忘記一切和想起一切之間痛苦的受著折磨,我看在眼中,卻對此無能為力……”葉西辭狠狠的握著拳捶在桌子上,眼中的憤怒與痛苦有如灼燒的火焰,熾烈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