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66羈紅妝
66羈紅妝
監房最里頭鋪子上靠墻坐了一個發髻蓬亂的女子,原本似在低頭沉思,聽聞哭罵緩緩抬頭,輕蔑地斜著徐夫人道:“嚎什么,不如現下就死了叫人耳根清凈!”
徐夫人被吼得一震,倒是止了哭。
幾人都注目那女子,發覺她五官妍麗,臉龐嬌小,身上松松裹著件棉袍,未著中衣,攔腰一根鮮艷的松花綾腰帶,豐胸細腰,光潔的脖子和鎖骨裸露在外,透出幾分*味,又有弱不禁衣的可憐。
瞧模樣,竟是已遭了辣手摧花。
徐夫人打量其一眼,露出鄙夷之色:“你為何不死?”
“呵呵呵……”女子一陣嬌笑,媚態橫生,拿眼勾著蘇冪,突然唱了起來:“虎頭牢里羈紅妝,一曲攪亂臭水漿。王三公子今何在此處空留丈八墻……”
聲音婉轉清越,竟比戲班里的花旦唱得還好。
徐夫人摟著女兒往邊上退,邊嘀咕道:“瘋婆子,簡直是瘋了……快莫看這輕狂樣。”
名義上徐夫人還是自家婆母,凌妝微嘆口氣,上前尋了三張空鋪子,稍事整理,道:“母親妹妹,坐下歇會吧。”
徐夫人狠狠盯了她一眼,怨怒洶涌,那里頭除了仇恨,沒有任何其他情緒。
凌妝也不勉強,在一張床鋪上坐下。
鄰床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婦人怯怯問道:“未知府上原是哪一家?”
凌妝待要答,徐夫人啐了一口:“你沒廉恥心倒罷了,我們家的事用不著你來多嘴。”
靠墻那麗人兒咯咯笑:“落在這里頭,誰比誰高貴?”
“六娘,你少說兩句!”一個踞坐在床上的婦人喝了聲。
被稱作六娘的不情不愿地撇撇嘴。復又靠到墻上去了。
凌妝觀那婦人,細長蛾眉細長目,看不出確切年紀,氣度雍容,皮膚白皙,擱在膝上的一雙手柔弱無骨,顯見原本身份不低。
徐夫人盯著她看了幾眼。猶猶豫豫問:“莫不是……莫不是大司馬夫人?”
像蘇府這樣郡主亡故的無爵勛貴。在京中實際掌權的官員眼中,根本算不得體面。
大司馬是兵部尚書的別稱,根據殷官制。兵部尚書為正二品,不說位極人臣,也是地位顯赫,且據說大司馬夫人原為數百年望族出身的才女。自不是徐夫人可比。
蘇冪見母親忘了哭,也瞪大了眼睛執袖捺淚。
婦人略頷首:“此處并沒有大司馬夫人。小婦人盧氏。”
徐夫人馬上換了臉色,斂衽見禮:“適才失禮,請大司馬夫人勿怪。”
見了這婦人的氣度,凌妝覺得曾有“一門三公主”地位的范陽盧氏果然名不虛傳。心中暗暗佩服。
徐氏見盧氏自報了名號,一改之前呵斥凌妝的話頭,轉而自我介紹一番。凄然道:“我等失陷于此,想是兇多吉少。夫人見識廣,可知時局究竟會如何?”
盧氏淡淡:“家國大事,不是我等婦人可以妄議。”
徐氏碰了個軟釘子,也不敢同她頂嘴,訕訕拉了女兒坐到床鋪上。
一群女人關在里頭,憋不住家長里短。
不過一日,一屋子的人都約略摸清了彼此底細。
監房里原本有五個女人,除大司馬夫人盧氏之外,剩下的都是曾王的姬妾,曾王與魏王非一母所生,卻俱是皇后養大,情分不比別個,失陷在里頭是想當然的事。那個六娘乃曾王姬妾中的佼佼者,前頭剛入獄時受了獄卒羞辱,幸得后來宮中有明旨下來,稱此次犯婦要沒入掖庭服役,不許輕舉妄動,否則泰半的年輕女子得自我了斷。
凌妝暗自慶幸,又打聽得例如親王、王妃、王子郡主之流羈押在宗人府中,待遇不同,默默為孫太妃祈禱一番。
盧氏有兩個女兒,俱已遠嫁,此次沒有牽連在內,而大司馬也沒有上得名分的姬妾,故此闔家女眷只她一人失陷囹圄,她倒是穩得住陣腳,至少枯坐一整日,凌妝覺察不到她有一絲的絕望煩躁。
曾王的姬妾們紛紛議論,說此次宮中處死了幾千宮人,故而急待補人,對以后的路憂心不已。
徐氏以前雇過宮中出來的老宮人教導過女兒禮儀,知道宮中服役宮女的艱辛,連民間女子都急嫁逃避,更何況她們這等犯婦,若不得赦,必是終身苦役,病死累死指日可待,不免又開始哭罵蘇錦鴻。
那六娘一直嘴角帶著絲冷笑覷她母女,聽她哭罵一場之后笑道:“如此,依我看那蘇錦鴻并非你肚子里爬出來的,你女兒也非他父所生,和離了不就與你不相干?在此咋咋呼呼的吵得人頭疼!”
徐氏一聽,似醍醐灌頂,連連點頭,著急沖到監門上大喊大叫,說要與蘇益臧和離。
幾乎喊破了嗓子,方有兩名獄卒過來,其中一個手提水火棍,不問青紅皂白,一棒子打在徐氏抓著木柵欄的手上。
徐氏殺豬介喊起來。
凌妝不忍直視,別過了頭。
六娘索性咯咯大笑。
徐氏方知受了她戲弄,手上痛徹心扉,膽氣亦被激起,撲過去就打。
饒是六娘眼疾手快,耐不住蘇冪上去幫架,被抓了頭發狠扇了幾耳光。
監房里一團亂,獄卒呵斥幾聲無果,舉著水火棍猛敲木柵欄,忽爾又來了個獄吏,高聲道:“頭兒說了,哪個婆娘不安生,拉出去打二十下殺威棒!”
先前的兩名獄卒頓時眼里放光,興興頭頭開門拿人。
其余人紛紛走避,凌妝咬牙縮在墻角,此時膽子再大也不能硬出頭。
因大殷朝有“去衣受杖”的規定,若被帶出去,且不說二十棒輕重,女子的所有臉面便都盡了。
獄卒闖進內,曖昧地摸了六娘一把,把嚇呆了的徐氏和蘇冪提溜出去。
隔了好一晌,徐氏母女才知道掙扎,甬道中傳來凄厲的哭叫喊冤聲。
六娘形狀狼狽地整理衣襟,凌妝未免有物傷其類之怒:“明知鬧起來能要了人命,你這么做,就不怕天地鬼神?”
六娘輕蔑地哼了一聲,其余曾王姬妾約莫平日也看她不慣,就有忍不住出言諷刺的:“她自然不怕,約莫鬼見了她也要憐香惜玉,落到這般田地還要狐媚害人,實實可恨!”
講話的名喚吳搖紅,是曾王側妃,據說少女時期生得很好,卻不知得了什么怪病,一味兒發胖,如今大約一百四十斤有余,失寵多年。但她究竟是官宦小姐出身,瞧不上六娘已久,此番連敲帶打,六娘并不敢還嘴。
吳搖紅杏眼圓臉,鼻頭圓潤,相貌偏于忠厚,凌妝從來相信相由心生之說,對她本有好感,何況她長得很像幼時一個街坊,那時凌家尚未大大發跡,凌東城長年在海上走,連氏母女幾個多得街坊照應,感情頗好,此時見了吳搖紅,讓她想起童年玩伴周巧萍,心里親近,便問些飲食起居上的事。
吳搖紅雖詫異,還是一一答了。
凌妝心中略有計較,卻不言明。
徐氏和蘇冪被打了二十殺威棒,也許因宮中有旨意,獄卒們下手不重,人送回來后,瞧著還能行走,母女兩個趴在床上,一聲不吭,表情猙獰可怖,凌妝原想替她們檢視傷口,目光與蘇冪相對,見其秋波內怨怒滔天,似恨不得活生生吞了自己,趕緊按捺下好為醫者的心思,撒手不管。
待徐氏緩過神,復又開始哭天搶地尋死覓活。
同個監房的人都是見慣了風云的,凌妝亦不欲觸霉頭,竟無人理會,鬧騰了一日半日也就清凈了,還只得自己去安撫女兒。
這一羈押,便是十余日,冬日寒苦,夜里只有床破敗不堪的爛棉被,吃的湯粥只比潲水略強,錦衣玉食的年輕女子們怎耐受得住,曾王的姬妾中有一人感了風寒咳嗽起來,嬌滴滴的蘇冪發起了溫癥。
徐氏嘶吼了一陣無人理會后,狀似瘋癲地一個個求助。
在這狹仄的牢房里,病癥極容易傳染,但凌妝就是想治,也缺醫少藥,不能保暖的話,風寒和溫癥只可能越來越重,哪里指望不藥而愈呢。
思來想去,她走至六娘跟前道了個萬福。
六娘倒是精神健旺的模樣,她與牢頭有了首尾,吃的也好些,有時被提溜出去陪他們喝酒耍樂還笑得頗為歡暢。
“唷,一個兩個的,不是都看不上我么?怎么竟求起我來了!”
六娘往后縮著身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徐氏也醒悟過來,不住哀聲:“求求你發發慈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六娘并不買賬,杏眼一瞪喝道:“閉嘴!”
徐氏嚇了一跳,繼而眼淚漣漣,在牢里熬了十幾日,又被打了一場,她早已是發髻蓬亂滿臉污垢,一哭臉上便顯出狼藉的淚痕。
凌妝正待說服她,不料一直靜默無聲的前大司馬夫人盧氏道:“六娘,如今這里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
她的話說得并不客氣,六娘卻出奇地給面子,不情不愿沖凌妝道:“待要如何?”
凌妝想著要求提高了也并沒有用,便笑道:“麻煩六娘,能否討要些姜湯和燒刀子來,若能加兩床被子,那就更好了。”
六娘娥眉一揚,道:“這有何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