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鳳華

88 春潮初起

上官攸處理東宮諸務,有沒有人來求見過,是瞞不過他的,不過他沒料到這女子會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好像辦的真不是什么足以殺頭的大事一般。

其實這個輕重,單看皇太子的意思罷了,他還真不好下決斷,問了一句,他也只能裝作喝茶。

“你來是想求我救你族人?”皇太子問。

賀拔硅和孫初犁面面相覷,陸蒙恩則不可思議地瞪上官攸,不住拿眼色詢問。瞧這一答一問,那女人給個梯子,殿下竟順著直接下來了,連唬一唬,拿點喬的意思都不曾有。

尤其是陸蒙恩,眼睛瞪得牛鈴般大,一塊長大,他很清楚容汐玦對女人的態度,即使對他母親陸夫人也不甚親近,主動開口詢問,真是破天荒。

卻見那女子再拜了一拜,“殿下大恩,免了民女的罪籍,不想那日回轉家中,卻說因父親流放被赦一事,有人暗中指使應天府羅織罪名,將民女全家拿入了大獄。赦免父親,是先帝下的圣旨,依民女愚見,便是換了天子,臣子們也不該去尋先帝的不是,還請殿下明鑒。”

凌妝跪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上,本就單薄可憐,加上說話條理清晰,溫婉動聽,竟連陸蒙恩聽了也不禁點頭,心想這女人不一般啊,說話看似尋常,卻句句能戳中太子的軟肋。別個不知,他卻知道皇太子心中最敬重大行睿皇帝,若他果真下過旨意,現在再有人尋釁,確是觸了太子的逆鱗。

皇太子果然問:“大父的旨意是什么時候下的?”

凌妝強自按捺激動的心情,恭謹答道:“今年中秋前后。”

圣旨都是留有備份的,假若找到,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皇太子吩咐:“賀拔硅,你去翰林院查一查,尋個庶吉士抄一份回來。”

誰都能聽出話中的信任意味,圣旨尚未找到。他卻似乎已認定女子沒有欺瞞。

賀拔硅領命而去,凌妝再頓首一拜。

皇太子接過孫初犁呈上的素凸花粉定尖足茶盞,劃開漂浮的茶葉沫子喝了一口,似不經意地說。“起來罷。”

他的寬厚不免叫凌妝訝異,實在與青宮斗場上初見時差異太大,不覺抬頭偷覷一眼,趕緊又低頭謝恩,起來肅在一邊。

皇太子接了她的目光。隱隱一笑。

陸蒙恩恍然大悟之后陷入若有所思,上官攸則專心地欣賞起新貢的茶具來。

殿里靜得出奇,凌妝憋不住略抬頭觀察,這才有些新奇地發現涵章殿的窗戶竟然都沒有格柵和窗戶紙,黃絹紗簾子吊在金鉤上,室內一片光明,望出去視線也是極佳,但卻感受不到一絲寒風。

外頭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滴水檐下不時滴滴答答落下水珠,遠處圍房前頭一條色彩明麗的游廊通向前殿。天空是一種澄澈遼遠的白,偶有飛鳥經過,叫人看了莫名心情舒暢。

皇太子坐在窗下,低頭喝茶的時候,凌妝發覺他有弧度極好的狹長鳳眼,和煦的陽光落在白皙的皮膚上,隱隱有白玉微光,挺拔的鼻峰和墨染的眉構成世間最美的圖畫,顏色竟比他手上賽凝脂的定窯新器更加明潤。

縱使她心思澄明,也是看一次驚一次。

“此次景德鎮進器。質細料精,潔白如玉,可試茶色,果然不錯。”上官攸打破沉默。好歹尋了一個話題。

皇太子聽了這話,反倒將杯子往茶盤上一擱。

陸蒙恩哈哈笑道:“喝個茶還要窮講究,也就是你們漢人奢靡的做派,我倒念著與殿下在錫伯利亞冰天雪地里喝的燒刀子。”

上官攸轉而與他論起了古今名酒,這倒正中了陸蒙恩下懷,沖皇太子道:“我府里有個很大的地窖。藏了不少美酒,過年還請殿下蒞臨寒舍喝上幾杯。”

皇太子微微頷首,分明心不在焉。

上官攸覷了女子一眼,頑心頓起,便請示諸如各省進京拜年、述職的官員求見;忠王府年前年后的小宴;承恩公府內為昭德皇后新建成的佛塔大祭東宮該備辦些什么;湘王府又添小王子,滿月酒賜禮該如何揀擇;新年各王府公卿將士們的賞賜等等。

“話嘮!”皇太子終于受不了他的無盡絮叨,狀似惱了,“早就說過俗務你做主。”

上官攸攤攤兩手,并不害怕,“殿下,這可叫陸公爺說準了,如今又不領兵打仗,您也不理朝政,恩賜往來都叫屬下做主可不成話,看來真要早些迎太子妃入東宮。”

皇太子本就面冷,聽了上官攸一番話,竟成寒冰,半晌,只說了句:“下去。”

上官攸自為軍師,很少受他冷遇,微怔之后不免背脊一寒,他全家慘死,開始時滿心復仇,本無意功名,后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自然又有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的進取心,可一個人受禮遇久了,未免漸成習慣,容易受傷,勉強將滑到嘴邊的退隱之說吞了回去,悶下一口氣,懨懨拱手告辭。

容汐玦自矜慣了,就算看出他受挫,也不會表示什么,任由他退下。

見上官攸消失在殿外,陸蒙恩方哼了一聲道:“殿下禮遇越隆,他反倒越發不知進退起來,叫我說,不若趁早打發了去,省得成天指手畫腳!如今自有詹事府打理東宮,平日文有侍講、武有廣寧衛,少他一個不少……”

“你也先回去。”

說了一半的話被打斷,陸蒙恩瞬間臉如豬肝,似乎有那么絲按捺不住的惱羞成怒,好在他倒很快緩過來,下炕行禮道:“母親日日念叨殿下,還望殿下撥冗過府。”

皇太子應:“稍遲我會召集御醫們一起過去會診。”

陸蒙恩退下時再看了凌妝一眼,眼神復雜。

隨著兩個人離去,空氣更加清冷,凌妝想到這兩個人走時的神情,心下不免有些彷徨。

初見太子時,金刀斬群狼,何等的威風英雄,連今上對他說話,亦帶七分小心,可如今看身邊人,似乎恃寵生嬌,他竟也未動怒。

皇太子究竟是不諳馭下的手段?還是不屑于用?

好不容易有個能為凌家做主的人,凌專私心里當然也愿意東宮安穩,別再發生意外,可是眼前的少年,卻叫她看不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