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妝算得上伶牙俐齒,想說感激的話,然而喉頭哽咽,竟說不出口,這一刻,覺得替這樣的人效力也沒什么大不了。
容汐玦不懂如何安慰人,見那淚水珍珠般懸掛在羊脂玉般的肌膚上,惹人憐惜,抬手輕輕替她拭去。
他伸手過來的時候,凌妝一驚,本能想后退,硬生生忍住了。
指腹掃過皮膚之際,她心頭起了滔天巨浪,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似乎他能輕易觸動她偽裝堅強下的軟肋,令她心頭一痛。
她并不想再次投入男女之事,此時有些察覺,心中便抗拒起來。
容汐玦驟然收回了手,也奇怪自己為何非要留她在東宮,陷入了沉思。
過御道街,從格柵窗中望出去,能看到整齊劃一的外五龍橋,巍峨的承天門,官員和尋常百姓是不許從正面前過的,凌妝知道難得看到這面的景致,暫時拋下紛亂的心緒,悠然神往。
忽聽太子道:“聽說金陵有許多名勝,到了此地,俗務纏身,還來不及去走一走。”
凌妝聞言回頭,略覺同情:“殿下出行太過不便,且您這等相貌,怕要引起騷亂的。”
容汐玦微哂,心里卻想,如果與她一同出去,照她的模樣,興許也有人覬覦。
“民女到京里,只訪過聚功坊姑母家,去過市集,傳說中的報恩寺琉璃塔、十里秦淮煙花地、鐘山、玄武湖、燕子磯、揚子江……還有煙雨樓臺,南朝四百八十寺,都只是向往罷了。”
凌妝的官話帶著水鄉特有的音調,吳儂軟語,和煦悅耳,如春風中的管簫。
明明只是列舉了一些名勝,容汐玦的眼前卻似乎已看到了旖旎風光,不由笑道:“自古僧道最會選地方,便是甘南道上的喇嘛古寺,皆別有韻味。”
說到遠方。凌妝一顆心飛揚起來,那是她不熟悉的另一個世界,只能從書里的描述感受一二,然而嫁人為婦的女子并不能遠行。從前唯有遺憾,如今方得自由身,卻要入宮,將來就更只有遺憾了。
她不知如何再提離宮,只得等待時機。隨口應酬道:“塞外定然也很美,不過聽說西征軍的將領們多是外族人,殿下可以帶著將軍們領會一下南朝風光呢。”
容汐玦自動腦補與一群大老粗們游山玩水的情景,只覺興味索然,他也是極聰慧的人,看著她向往卻又不甘認命的神情,不免心中一動。
車駕到達重明門街,從重明門進入東宮。
東宮是一個全新的環境,凌妝之前與容采苓生活過短短的日子,無非受姑姑調教。因是罪籍,不論她如何會做人,依舊不是罰就是罵,除了膳房的太監略略有些人情味,基本沒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念及今后可能就成了這四方墻中的一株小草,心中不無難受。
跟隨皇太子到達起居的便殿外,正是午膳時分。
皇太子例行入內室更衣,賀拔硅緊走幾步跟上,凌妝趕緊退在廡廊下站著。
幾個守殿的小黃門皆好奇地打量她。
凌妝自嘲地笑笑。目前這個狀態確實怪,民間婦人打扮的女子站在皇太子寢宮前,不倫不類,卻不知到底會派給她什么差事。宮中女子從醫的只有醫婆之職。地位極低下,不過是給宮人看診,混到最高級的,專職為太后皇后看癥,稱作女侍醫,也無什么品級。端看主子的臉色罷了。
正胡思亂想,賀拔硅到了身邊,重重咳嗽一聲。
凌妝回神,急忙俯首:“公公恕罪。”
賀拔硅一甩拂塵,和顏悅色道:“你救阿虎有功,殿下命留用東宮,列位選侍,號司鷲,與皇后所賜諸女司同享從六品爵,日后你就住在前頭的圍房里,日常除侍奉殿下外,負責看管好阿虎就成了。”
“司鷲?”這真是聞所未聞,但畢竟是司級女官,比想象中的粗使宮女強太多了,她有些意外的驚喜,心想混上一年半載或者三年五載,實在不行等年紀到了,女官是可以出宮的,遂略略放心,告謝過賀拔硅。
賀拔硅支使一個小黃門帶她去圍房安頓,并選粗使宮女侍奉。
凌妝跟著小黃門走出上殿的視線,小黃門邊走邊打躬道:“恭喜選侍得封,小的王保,日后選侍有什么差遣盡管支使人來招呼小的,無有不遵。”
大殷朝的選侍比較混亂,東宮高級些的女官本就稱選侍,比常侍還高一個品級,但是,未有封號的東宮嬪御,那也是稱作選侍的,皇太子究竟什么意思?
凌妝頓住了步子問:“前頭圍房住了幾位選侍?”
“涵章殿的圍房,豈是普通選侍能住的!”王保一臉討好,“里頭全空著,您是第一位住進去的娘娘。”
這聲娘娘把凌妝喚了個趔趄,差點跌倒。
王保眼明手快扶住了,嘿嘿笑道:“雪天路滑,選侍娘娘仔細腳下。”
凌妝好容易緩過一口氣,告誡道:“王公公切莫亂喊,我是個剛脫了罪籍的婦人,蒙皇太子恩典在東宮服役,絕不是那個選侍的意思。”
“您忒謙了!”王保一副我懂的表情。
與這閹宦雞同鴨講,很有種無力感,凌妝再無法也只能堅持。
“好好,凌司鷲,您仔細腳下。”王保總算改口。
凌妝吁出口氣,心頭反倒揪成一團。
王保甚是殷勤,替她傳喚了直殿監東宮僉書和掌司等過來,安頓了一間朝南的大間。因他是上殿的人,品階明顯高些,其余宦官都聽命跑腿,凌妝剛進了房間,那頭賀拔硅安頓的女官也到了。
眾內官欠身稱呼:“費尚儀。”
凌妝又嚇了一跳,她在尚宮局學習禮儀的時候都無緣得見這位費尚儀,不想今日為一個司級女官安排侍女,她倒親自來了,忙跟著行禮。
不料那費尚儀著著實實還了一禮道:“這兩個宮女子都是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必定穩妥,凌司鷲用著趁手我面上也有光彩,若不好,盡管打發,另選便是。”
說著,她身后兩名年紀小小的宮女俱上來行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