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妝視若無睹,如今新衣尚未制成,也無可替換,身上穿的還是孟飄蓬未穿過的一件蔥綠家常小袖夾襖,白綾裙子。
馬六貴安慰一句,“不用理她們,太子爺都認不得是誰呢。”領著她往上殿走,邊走又邊眉眼伶俐地笑,“難怪殿下爺另眼相看,凌司鷲與別個大大不同,前途定不可限量。”
凌妝不想再與這起子奴才分辨,倒顯得作,好像假模假式推讓好教他們稱贊一般,再說被幾個這種身份的女人圍攻,到底不能有多高興,沒有再搭腔。
宮里的正餐一天兩頓,早上用的早,到了午時過半傳午膳的時候,若中間不加點心,已感覺饑餓,故而這一餐比較隆重。
前頭在沘陽王府生活的時候,裘王妃以及嬤嬤們侍奉孫太妃吃飯的規矩凌妝皆有留意,何況她學東西快,自覺在東宮十幾日學的規矩也盡夠用了,侍膳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倒不緊張。
涵章殿上鋪陳一架古琴,伶人席地而坐,撥弄琴弦,流瀉出一曲流暢的《瀟湘水云》,凌妝進殿的時候,正彈到引子后的第一段《洞庭煙雨》。
這伶人琴藝高超,吟揉間“清、微、淡、遠”,縹緲空靈,令人心中陰霾一掃而空,心情頓時舒緩下來。
東暖閣中已燒上了地龍,和煦如春,暖洋洋地,一張長桌上擺了幾十道前菜,皇太子已端坐桌前,換了一身輕便的黑衣,帶著腰封,遒勁利落,那身板十分招眼。
凌妝慶幸穿著小袖夾衣。便于侍奉。向皇太子行過蹲見禮,在一旁端著金盆的太監手里凈手,換了幾條絲帕拭干水珠,走到桌旁準備侍膳。
因上位者要試毒晾一晾再吃,冬日里的菜大多燉著暖鍋,不然也覆著青花蓋琺瑯蓋,見凌妝走到桌前。賀拔硅和孫初犁上前麻利地去掉大大小小的蓋子。一時熱氣升騰,香氣撲鼻。
凌妝在應天府大牢關了一夜,水米未進。此時立在下首,饑腸轆轆。
“坐下吃飯。”皇太子坐在上首,云蒸霞蔚下似真猶幻,說出來的話更叫人難以置信。
離他不足兩尺擺了張金絲楠木方杌。凌妝瞅了又瞅,不敢確定是給自己備的。腳下生了根似。
司級女官可以在皇太子面前坐著吃飯么?她估摸不準。
“你不餓么?”皇太子又問一句。
忤逆他并沒有任何好處,凌妝也確實餓狠了,顧不得許多,磕頭謝恩。
容汐玦見她麻溜地磕完起來。看了眼金絲楠木椅,示意她坐下。
與陌生人吃飯,這個陌生人還是身份尊貴的皇太子。對凌妝來說,未必舒爽。不過她一直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性子。蹭到那秋香色的坐褥上后,眼里便只有菜色了。
滿桌的菜肴,光豬肉似乎就有十幾種燒法,外頭都說宮里的菜不好吃,真真冤枉御廚,凌妝就覺極是好吃,只是那銀筷子用著滑不溜丟很不稱手,當夾起一個丸子然后又滑落在桌上,周圍侍膳的人猛然瞪大了眼睛。
凌妝驚得想請罪,偷窺皇太子一眼,他吃飯的規矩很正,似乎遵從食不言寢不語的教條,安安靜靜,幾乎沒有任何聲響,對她弄出的這個小動靜也視而不見。
外殿上悠悠傳來的琴聲令人心情舒緩,氣氛很好,并不適合突兀地伏地請罪。
凌妝按下砰砰跳動的心,巋然不動,暗暗慶幸,古人鐘鳴鼎食,誠不我欺,真是件好事兒。
吃了一些墊上肚子之后,凌妝察覺不到太子那頭的動靜,不免又好奇地溜上一眼。
容汐玦注意到她望過來,斂眉舀了一個丸子,放到她的碟子里。
凌妝不敢說話,雙手捧起碟子莞爾一笑,以示謝恩,隨即毫不扭捏把丸子吃了。
凌家原本是小門小戶出身,飯桌上的規矩并不嚴,往常在娘家吃飯都是有說有笑,后來出嫁后申家規矩大,在王府等地又受拘束,也算是改了習慣,只是個人到底不大喜歡這些規矩,不好說罷了。
容汐玦吃得少,不知不覺就只一味看著她。
她吃飯的樣子很令人欣喜,食量不算小,但吃相文雅,夾丟丸子的那一瞬間,整張俏臉幾乎漲成了桃花色,像只粉紅的狐貍。
一種異樣的情緒將他的心塞得滿當當,酸酸甜甜,只覺心中甚是歡喜。
容汐玦不知這是什么情緒,方才片刻不見,竟又念著了,便按著本心使人喚她來一起用膳。
殊不知太子的異常舉止已快叫身邊侍奉的人驚掉了大牙。
于個人而言,吃頓飯不過是小事,可在東宮,太子喚一個女司對坐而食,那就是了不得的奇聞,這頓飯用不了一時三刻,就會傳遍紫宸宮的每一個角落,只是當事人渾然不覺而已。
默默地填飽肚子,凌妝開始想一些實際的問題,她本聰慧,宮里的女官職責和嬪御職責還是分得清的,就算主子心血來潮會賜女官同食,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女官,按規矩也只能站著吃,哪里會是眼前的情形。
更何況,皇太子早就停下了筷子,卻沒有擱到桌子上去,宮里的規矩,上位者放下筷子,地位低的要是還吃個不停,那可就是大不敬,他這是體貼呢還是忘記擱了?
不論是哪種,都叫凌妝發懵。
單只論皇太子的樣貌,把自己這種兩度棄婦列入東宮嬪御,簡直是對他莫大的褻瀆。更何況,俯仰古今,戰功他第一,是不世而出的英雄,只該活在傳奇里,話本中,而今就算他切切實實坐在面前,凌妝也覺得與他之間隔著天塹鴻溝。
以上是她自抑的想法,如果自負一些,那就是你強任你強,清風拂山崗,你橫由你橫,明月照大江,再強也與自己無關,她只想踏踏實實過好以后的日子。
不過凌妝也不敢太妄自托大,又想著:“皇太子在化外蠻邦長大,也許學的規矩不同,只是愛屋及烏……”
愛屋及烏四字蹦入腦海,她就想到了那只傻乎乎的鷲,是了!賀總管先前說她的職責之一是照顧靈鷲,也許太子格外愛鳥,連帶對她關照幾分。
容汐玦見她吃飽,才擱下筷子接過手巾。
孫初犁一揮手,四名傳膳太監趕緊奉上時令果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