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還是讀過幾年書的,凌妝看著她,眼前這張微黑的面上滿是擔憂。
聰慧如她,怎么會聽不懂舅母的話外之音?
張氏最牽掛的,自然是連韜。
若她觸怒了景律帝,不說長輩們,可能連韜的小命也堪憂,更別提前程了。
凌妝心底里嘆了口氣,道:“韜弟該議親了罷?”
過完年,連韜便是十七歲,之前她倒是有心將他配了銅陵七王姬采芷,也曾經帶采芷去國子監相看連韜。
但不論是否相得上,即便采芷乃郡王庶出的女兒,眼下的情形,銅陵王是絕對不肯將女兒配個搖搖欲墜的臨安伯府公子的。
一身系多少人的榮辱,真的可以不在意么?
望著窗外緩緩飄墜的雪花,聽著三個長輩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凌妝模糊了。
掃得干干凈凈的主道上卻又來了一群人,清一色的桐油傘,眾人簇擁下,紅紅綠綠簇擁著石青色的大褂,下頭掩著命婦的冬襖。
連氏等也看得分明,笑道:“沘陽太妃來了。”她朝女兒一笑,親自迎了出去。
今日要出任贊者的容采苓,頭上戴了七支雉羽裝飾的珍珠翡翠冠,織金繡鳳的大紅色斗篷,額心瞄著瑰麗的花鈿,圓圓的臉被花佃的形狀拉長了兩分,映著雪光,顯得比往常端莊美麗。
同行的還有銅陵的兩位王姬,五王姬采藍和七王姬采芷皆戴著王姬形制的五雉翡翠冠,一個著孔雀毛呢的大氅,一個著紫紅絨大氅,一左一右攙扶著孫太妃,倒似親孫女。
連氏也是大妝穿戴,亦懂得了有爵位的女子發冠上的門道,容采苓在廢帝手上封過郡主,但在本朝不過著著實實的王姬而已,這七羽珍珠翡翠冠乃郡主形制,大概是鳳和帝手上賜的,這么大的日子她敢穿戴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若在從前,可能會讓人覺得她張揚,但近來容采苓好似越發沉靜起來,待人接物頗有皇家郡主的風范,戴這發冠,卻是正正好。
采苓的婚事本定在年底,因著接連的帝喪移到了明年開春,否則長公主贊者的位置,便輪不到她了。
連氏朝孫太妃鄭重行了個晚輩的家禮。
孫太妃抓著連氏的手,只連連說“好”,究竟好在哪兒,老太太卻也不提。
與容家三姐妹頷首為禮后,連氏接替了采藍的位置,挨近了孫太妃的耳朵問:“老太妃,容我放肆問句私事,聽說錦鴻已經回到沘陽王府,可確實?”
“并不想瞞夫人。”孫氏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那孩子從小又沒出過京,遭了那么大的罪,他爹貶去了福建就不提了,我是他最親的人,不給接回來,實在對不起我那女兒……”
連氏扶了她的手,只說:“應當的。”
即便蘇錦鴻自她手上騙走大量的錢財,到底當時對凌家來說是個契機,說起來最不恨蘇錦鴻的人竟還是她。
孫太妃見她面色平和,放了心,摸著她的手笑起來。
一路和王姬們進了暖閣,大家親熱,免不得好一番寒暄。
凌妝見了容家這三姐妹,心情倒略微好些。
宮娥們除去王姬們的大氅,露出里頭統一的真紅色大袖朝服。
采苓轉身,見凌妝只管瞧著采藍姐妹,笑道:“娘娘是在奇怪她們為何賴在京里不走?”
凌妝嘴角噙著個笑,打趣:“莫不是張家不打算到銅陵接親了?”
一語中的,采藍害羞地低下頭,還是采芷搶著說:“父王已經讓二王兄先行進京打點五姐姐的嫁妝,咱們京里也有屋子,本來收拾出來屆時長輩進京辦喜事也是可以的。”
孫太妃被連氏讓到凌妝的對面榻上,斜著她姐妹二人笑道:“叔叔家里豈不就是自個兒家里?哪有王姬拾掇個小院子出嫁的道理!”
采芷只是嘻嘻笑,采藍抬起頭飛快又愛嬌地看了孫太妃一眼,卻又低下了頭。
唐國公府公子,新科武探花張瀾,無怪乎一直憂心婚事的采藍滿意。
想到張瀾,未免就想到了唐國公,一個念頭忽地浮上凌妝心頭:不知容宸寧以什么控制住唐國公?為何這樣的幾朝元勛會對一個乳臭未干的少年死心塌地?
這種事情靠想當然是想不明白的,內侍們搬上一個大暖爐,又搬了幾凳過來,大家圍爐敘話,一忽兒她就把這念頭丟到了一邊。
關雎宮難得其樂融融,坐了一時三刻,才見郭顯臣領著帝宮的亭海走了進來。
亭海規規矩矩行了禮,這才道:“皇上下朝往關雎宮來了,說是時辰將至,陪皇后娘娘一道往文德殿去。”
諸人都怪異地瞧著低頭賠笑的亭海。
從朝堂下來去文德殿近便多了,再繞到西六宮來接前皇后,景律帝未免顯得過于有心。
但誰也不會提出這個疑問,在場的命婦們年紀大,不需回避,采苓幾個又是宗親,便先迎了出去。
宮娥七手八腳將雙鳳翊龍冠、大衫、霞帔、鞠衣等替主子穿戴上,卻見戴著通天冠的景律帝已走進了關雎宮,負手立在庭院中,并不再往正屋里走。
孫太妃和連氏本候在廊下,這時忙領著女子們上前拜見。
通天冠上加了金博山,附蟬十二,首施珠翠,黑介幘,組纓,玉簪穿導發髻,烏黑貂裘的大氅裹著修長挺拔的身軀,景律帝越發玉容尊貴,面上卻帶著清淺的笑,一如枝頭耀眼的雪光:“天兒冷,不用行大禮了,柔嘉皇后呢?”
他問話的口氣實在可以用溫柔似水來形容,連氏捺不住抬頭著實瞧了他一眼,忙又低頭回道:“娘娘未著大裳,馬上就出來了。”
誰知景律帝道:“不急,關雎宮雪景不錯,朕且賞一回。”
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去告訴皇后,時辰尚寬裕,多穿兩件衣裳。”
這話卻又是對著身邊的譚端說的。
譚端無聲地唱個諾,從連氏等身邊過去了。
諸女低著頭,心里的驚駭難以形容。
張氏和陳氏交換了一個眼神,從前她們曾見過鳳和帝待凌妝的樣子,此刻幾乎疑心看花了眼,難道竟是鳳和帝附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