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九十八章 壬戌之秋

情之一字,最沒有意思。

朝華背靠影壁,在明月莊小院之中坐了許久,直至天色漸陳,天色又漸漸鋪開一抹光暈,這才覺出些許冷。本是春寒才褪的天,就這般在寒涼的地板上坐一夜也容易生病,然神體不易病,不易死,她撩了一撩頭發,半站起身子朝房中看,臨衍房中的燈還亮著,一整夜沒有熄。

期間季瑤來了一次,許硯之又來了一次。二人皆道,你且先回去睡覺,師兄既已經回來了,想必西海之事有變,你這樣給他當門神也不是辦法。朝華訥訥看了一眼二人,又看了看微茫見星的天,不發一言。

陸輕舟也來了一次。他醒了酒,揉了揉后頸,往朝華旁邊一蹲,道,久仰大名,我不是那個意思。二人閑扯了片刻,一笑泯恩仇,朝華低頭苦笑,道:“要說莊別橋的事,臨衍他心有余悸難以接受我還能理解。其他人怎的竟也如此刻奇?我同他你情我愿,他那時又未曾婚配——且他婚后甚是和美,我高興還來不及,怎的江湖上一個二個偏生都開始可憐我?”

陸輕舟搖了搖頭,道:“要怎說世道不公呢,若你身作男子,此必成一段風流佳話。現在扯了這一出,他是那風流之人,你便是那不羞不恥被眾人唾罵之人。莫要誤會,情之一字順其自然,我早知那家伙秉性,對此事毫不意外,對你也無甚意見。”——若非你偏生同他徒弟攪在一起,我還能敬你是個俠女。陸輕舟又嘆了一聲,道:“我雖不曾見過你,也聽他說起過你。不是我說,就你方才所為,若非臨衍心軟,試問誰能受得了?”

朝華低下頭,沉默半晌,道:“……情之一字,當真沒有道理。”

“情之一字沒有道理,也不妨礙你講些道理。”陸輕舟此苦口婆心之態令朝華忽然想起了懷君。若他在此,見她狼狽之態,只怕幸災樂禍,尾巴能翹上天。他見朝華獨自出神,訥訥不言,又道:“你二人之事旁人不好置喙,但我聽臨衍說,你似是曉得這日晷之內情?恰好我近些日子也沒什么事,你若信我,且同我也說一說,看看我可能幫上什么忙。”頓了頓,他道:“我始終是你們這一邊的,放心。”

朝華看了他片刻,點了點頭。“你要從哪一段開始?”她問。

“暫且不急一時,你先將眼下的事情料理完,”他神秘兮兮往臨衍房中一指,朝華心知他所謂“眼下之事”斷不好解。她也長嘆了一聲,苦著臉,道:“他今日到底怎么了?怎的從義莊回來后便不太對?”

“此事……”倒也并不全然因為你。陸輕舟低頭一咳,思索片刻,道:“你可知他身世?”

“知道。”

“全知道……?”

“全知道。”

陸輕舟點了點頭,道:“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昨日里撿著個七竅玲瓏鎖,那鎖是別橋的舊物。里頭放了幾張日記,想來別橋也早知會有這一天,只是因緣際會,誰能料想他得知此身世之秘的時機竟這般湊巧。”

朝華奇了:“那日記是誰的?”

陸輕舟沉默片刻,道:“古越國王后,玉嬈。他的母親。”

壬戌年,春,晴

那是我嫁給王上的第三年,我誕下一個女兒,名喚作甄。這孩子姍姍可愛,我同王上歡喜,但孩子依然沒能活過兩歲。王上立長公主墓,舉國同悲,但無論他們怎么樣唱禱詞,我都知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理解我的痛苦。

我是一個女人,一個母親。

王上也不能。

壬戌年,秋,大雨

王上親征樓蘭,大獲全勝,舉國同慶。我剛失去了一個孩子,實在不能同他們一道高興,王上賜我夜明珠,但我只想要我的孩子活過來。

是年冬日,大雪

古越國久旱,終于得見了鵝毛大雪。王上同我說,瑞雪兆豐年,這一場大雪一落下來,古越國的百姓與王家,我與王上都會越來越好。我這般愛我的孩子,也這般愛這個男人。昔年父王將我嫁給他的時候,我斷沒有想到自己能這般愛他。

后,夏,雨

王上又往西夏親征,偌大的皇城之中只剩了我一個人。巫醫說我失了一個孩子,兩年內再不會有第二個孩子,王上大怒,我不相信。上天必不會這般待我,我謹言慎行,問心無愧。上天必不會這般待我。

后,夏,晴

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人,他許諾王上千軍,王上信以為真。他說他是妖怪,王上信以為真。但他不會變戲法,樣貌也與常人無異,好生奇怪。

后,雨,秋天

今年的雨季竟這樣長。王上又往北親征,我聽外頭的宮女說,戰火經久不息,百姓生活疾苦。我日日對天祈禱,希望老天能讓我的王上平安歸來。

而后重重,多為絮語,不值一提。臨衍將那幾頁紙一一掃過,一言不發。影壁外頭,陸輕舟與朝華輕聲對談,朝華道:“這般沉痛之往事,莊別橋就將之直接甩給了他,也不怕他承受不了?”

“……他一個男孩子,又不是三歲小孩,”陸輕舟道:“玉嬈昔年寫下這些東西的時候,她也不過而立之年。”

朝華點了點頭,遙夜如水,微茫見星。

老天沒有聽到我的聲音。我往城墻上迎接王上,黑云壓陳,黃金戰甲,等來的不是王上,而是他的頭顱。我從未想過一個人的頭顱竟可以鮮活至此,我抱著那顆頭顱,想將之埋葬在王墓之中。巫醫不許,他們說半幅身軀是為不詳,我不相信,也不想聽他們的胡話。

我想與他的頭顱一起埋葬。

當夜,我將那顆放在王殿中的頭顱偷了出來,在趕往宮門的路途中,我聽到了王城嘩變的聲音。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那顆頭顱還在我的手心里,我不知該怎么辦,不知道這亂局是否因我而起。

我聽一宮女說,那日凱旋歸來的皇家親衛原來都是妖怪變的。我嚇得不敢出聲,她又說,妖怪穿上金甲,看起來竟同人沒有區別。

我嚇得瘋了,抱著王上的頭顱沒命地跑。

若我跑得再快一些便好了。若我再快一些,不在宮墻前絆倒,我也不會遇見他。

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我第二次嫁給了一個王。我不知是否該稱他為一個王,原來他是那砍下我丈夫頭顱之人,也是領著黃金甲將我的王城燒為灰燼之人。我不知他為何獨獨放過了我,不僅如此,他還要娶我。

我被嚇得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已被他帶離了古越國。

我不知此為何方,只知道這里的王城宏偉,四周都是妖怪。他對我說,若我好好服從他,王上能給我的東西,他也能給我。我在他的眼中僅看到了野心和恨,唯獨沒有愛。

我不信他,他便殺了我的侍女。

他起先打我的侍女,打得我要被嚇暈死過去的時候又給我金銀珠寶。他不打我,有時候還待我很好,但我怕他,恨他,恨不得將他拆皮剝骨。

他很喜歡我恨他。

秋,晴。

我不知如何才能擺脫他。我不知他為何唯獨纏著我不放,他將我放在枕邊,放在王城里,給我漂亮的衣服和許許多多的侍女。他讓我學著殺人,我學不會,他起先生氣,后來便也不再勉強。

我想我大概是他的金絲鳥。

大婚當日,他殺了許多人。我不知他為何這般喜歡殺人,也不知他為何會喜歡我。

他應該不喜歡我,我不知為何他偏生盯上了我。畢竟我只是他的金絲鳥。

冬,雪。

我懷孕了。

我曾對天祈禱,萬望老天賜給我一個孩子,男孩或女孩都好。但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懷上了這個惡魔的孩子。他很是高興,我不知他為何高興。

大概他那充滿血與罪惡的江山終于有人能夠繼承。但我不希望由我的孩子來完成這件事。我對他說,我想回古越國,他應允了。

故國的城墻再不是我記憶之中的樣子。古越國在一場大火后蕭條下來,百姓疾苦,王室流利,我回到王上曾向我求親的地方,我的王上曾在這里為我戴上花環,現在這里只有灰燼,連那有白色鳥兒停留的拱門也交給了其他人。

我的王上只有一個王上。其余之人都比不上他。

古越國的國印落到了王上的舅舅手中。此人昏聵,好女色,不是一個好人。那個惡魔允我在此停留三個月,我住了下來,小心同王上的舅舅周旋。

為何要同他們周旋?若王上在時,這些小人連聲音都不敢放。

我恨他們就這樣交出了我國權杖,恨他們在妖魔的威壓之下,如狗一樣搖尾乞憐。我恨他們這般輕易就將王上置于腦后,這些滿腦肥腸之人,怎配呆在古越國的王城之中?

但我最沒有資格恨他們。畢竟我才是那個懷了妖魔的孩子,在王城之中搖尾乞憐的金絲鳥。

我恨我自己。

古越國,己亥年,春。

我第一次學會了殺人。

我將毒藥參到了王舅的酒中,毒藥是辛夷從王城外尋來的。我不知道這毒藥有沒有用,但王舅昨日對我說,若王上在此,看我這般,必會痛心疾首。

——他怎么有臉?

若王上在此,看了古越國的百姓流離,眾將士身死魂滅,當權者滿腦肥腸,朱門酒肉臭,他必會痛心疾首。他對那惡魔懼得如同狗一樣,對我卻頤指氣使,仿佛因此便能爭回些許榮耀。

那就讓他的榮耀見鬼去吧。我早不想茍活,若非因著我王后之職責,我必將王上的權杖交與其他人。任何人都好,只要不是妖魔,不是這朱門酒肉臭的庸人,哪怕是個凡夫俗子,或是鄉野之徒。但凡他能帶領我們爭回和平,我就將權杖給他。

我恨這王城之中的無能庸人,恨我自己,也恨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恨不得將他掐死在我的腹中,讓他同我一起告罪王上。

王舅身死后,王城必會陷入新一輪的混亂。但我不在乎,有妖魔在背后扶持,誰在王殿里都是一樣的。我殺了王上的舅舅,也殺了我自己。

古越國,己亥年,冬

我趁亂逃出了王城。昔年王上留給我的親衛都在護送我出逃的途中被妖魔殺盡。

我不知是否該感到慶幸,王上這樣愛我,臨死前還留給我了一條生路。大雪封山,天寒地凍,我們沒有水,沒有糧食,四周除了野狼的聲音,還沒有人煙。

辛夷對我說,讓我吃了她的身體。這樣我便可以活到有人發現我們的那一天。我與她抱頭痛哭,原來自己竟這般無用。

古越國,己亥年,冬

三天沒有吃東西,但我依然無法吃掉自己的侍女。

我感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將要誕生。我聽說,就在我們逃難的日子里,妖魔成批成批地卷到中原腹地之中。古越國早化成了灰燼,古越國也被黃沙所掩埋。

我的王上的墓也再沒有人能找得到。

辛夷問我,那成千上萬的妖魔之中,可有我認識的人。

我不認識任何人。

天樞門,春

我生下了一個孩子,將他留給了我的救命恩人。

“……昔年古越國王后玉嬈被強擄到了妖界,后來她又于一個風雪之夜冒死出逃。沒人知道她一個弱質女子到底如何在重重監視之下逃出生天。恰好我在巴烏附近游歷,遇見她的時候,她正被行腳商當奴隸一樣賤賣。我將她母子二人交給了別橋,別橋將停云別苑給她借住,后來別橋身死,這孩子也便一直留在了天樞門。”

陸輕舟此言甚緩,朝華聽得膽戰心驚。

“她身子一直不大好,生下孩子后兩年便去世了。想必她留下這些東西,也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代。”

風聲和緩,長夜遼闊。半晌,朝華道:“之前懷君同我說起來的時候我還略有些不信。現在一想,原來臨衍的父親竟是——”

陸輕舟點了點頭:“妖王,宗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