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輕舟猛然想起那日在祁門鎮樹林之中,朱庸曾道,天樞門氣數將盡。若他所言非虛,何止天樞門氣數將盡,只怕這三界六道、天下眾生都被這個叫做淮安王的千年老妖卷入了掌中!
“若我們的對手是他,那還真不好搞。”白臻沉默許久,也喝了一口茶,緩緩道:“照說此人千年之壽,沒有天子白玉圭的支撐,到底是怎么逃脫我鬼蜮審判的?”
渡魂。朝華一念至此,念及東君,心頭一緊。算來自小寒山一別,除鳳弈偶爾同她嘮叨兩句外,東君那有問必答滔滔不絕之人已多久沒給她回信了?
“還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陸輕舟敲了敲桌面,道:“照他之前的路數,若當真要輔佐那人界皇室登山九五之位,他自己封王拜相加官進爵便是遲早的事。慶王自桐州歸來,提拔了一波青年學士,竟沒聽說有人尤其出挑……”陸輕舟一言之此,與朝華對視了一眼,忽感脊背一涼。
他一時竟忘了一人。此人無官無爵,無名無姓,長隨慶王身側,形影不離那一身黑袍,高鼻深目的啞巴!
她與那人曾在南安寺郊外有過一面之緣,她不認得他的臉,卻莫名覺得此人的氣息甚是熟悉。那時她不及細思,權當了一場幻覺,卻原來那日遙月梨花下所見之人,當真是個陰魂不散的神界舊人。
天色漸沉,霞光如血亦如火,鋪在天邊凄艷而通透,薄紅得像化開里的胭脂。漫山紅遍,層林盡染,霞光映照之下是并州三百里大旱,田地龜裂,路有餓殍,民不聊生。三人沉默相對,許久,朝華拿起粗茶往跟前一舉,道:“明知山有虎,明知路多歧。我先以茶代酒,祝各位得以平平安安,或者至少能活得久一點?”
言罷,她將那粗茶一飲而盡,頗具豪俠氣概。三人擠在破落客棧后院油膩膩的石桌邊上,風中席卷的腥臭之味翻涌不覺,熱浪灼人,陸輕舟忽而想到了一個風清月明的夜晚,那晚上他的摯友寫了半句詩,拜訪了兩個人。
后來那二人皆死在了妖魔手中,他的摯友也在斷潮涯邊身死魂滅。明知山有虎,明知路多歧,羽箭雕弓,憶呼鷹古壘,截虎平川。陸輕舟長嘆了一口氣,將眼前的粗茶一飲而盡,罷了,朝朝華二人一拜,道:“各位且盡力活得久一點。我沒到過那鬼蜮之地,也當真不想去。”
白臻端起那碗茶端詳了片刻,薄抿了一口,道:“你們也不必如此悲觀。即便此人入了神籍也定在我鬼蜮生死簿上。實在不行我回頭差人從頭至尾翻一次,好歹將人家的名字找出來,我們也好在心里存個底。”
正談話間,一個身穿粗布短打,眉目清秀,身形頗高,長了一對招風耳的少年在院子偏門處探頭探腦,觀之甚是可疑。白臻一瞇眼,那少年被嚇了一跳,陸輕舟忙招了招手,道:“這是我徒弟,名叫江兆年。兆年,還不快來見過兩位……前輩?”
“前輩”朝華與“前輩”白臻沉著個臉,相顧無言,扯了個借口落荒而逃。天邊已遙遙可見浮星,想來再過兩個時辰,并州的山頭野火也該涼了下來。朝華二人又閑扯了幾句家常,閑逛了一番市集,待二人晚間回到客棧的時候,白臻一扯朝華的衣服,道:“方才我都忘了問你。今日扯出這般一件事,我們那黑山玉脈還去不去?”
“去,當然去,”二人棲身在客棧的扶梯上,朝華一馬當先,居高臨下,回過頭道:“正因敵明我暗才不能放過我方任何可用之機你為何又作此表情?照方才推論,無論妖界或是淮安王個老不死的都想搶我的天子白玉圭,我將之寄放在長青山上用來鎮小蕊的魂,我拿著她的九轉回魂珠帶著臨衍當個活靶,豈不兩全其美?”
白臻半垂著頭,沉思片刻,忽道:“你就這般執意尋他?”
“……尋誰?”
朝華一愣,旋即反應這“他”字所指為誰。“自然,”她道:“我為尋他廢了多大力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昔年他在天上時事事皆以為尋常,現在想來,我二人能在一起的一分一秒皆是老天爺的恩澤。若……”
“若他的魂火可以不歸于長河呢?”
“……你此話何意?”
她目光灼人,白臻被她盯得太過不自在。他側過臉,向她伸出手,道:“若我可令他的魂火永不入長河……”
“而后你自己受野火切骨之苦,如你父皇一般,從此魂飛魄散,灰都留不下來么?”朝華冷笑一聲,道:“若你當真有如此想法,何不考慮考慮小蕊?”
白臻也一冷笑,道:“你也知此舉荒謬,怎地換了自己,便還自己給自己感動得涕泗橫流?”
朝華半張了口,被他一頓懟得啞口無言。
“我這是……”
“你以自己一命換我阿姐一命,我非但不會感激得涕泗橫流,還會念你頭上有包。死者已矣,我縱每個魂歸之日都曾祈愿阿姐醒來,但死者已矣!你既是生者,就斷然不可以自己的魂魄易她。若阿姐魂魄尚存,她也必不愿你如此做,你可明白?”
朝華看了他半晌。她陡然升騰起一股奇特之感,她覺得白臻有時是昔年同她一道上房揭瓦的小屁孩,有時是冷肅端方的鬼蜮之主,唯有這樣的時刻她才覺得,他本該是一個人的弟弟,一個人的兒子,一個人的丈夫。
白臻從未有機會做過一個人的弟弟與兒子便成了高高在上的鬼域之主。他迎著她的目光,逼視著她,將她壓迫得連連后退。朝華果真退到了扶梯頂端,白臻看了她許久,又問了一遍:“你可明白?”
明白?不明白?朝華目光一沉,冷笑一聲,道:“我在神界時便行事隨心,你縱以自己脅迫我,縱老天以生死脅迫我,我想做的事情,便沒有人可以攔得住。”言罷,她深閉了眼,長吸一口氣,自顧自轉身往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