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零六章 白沙(上)

所謂抉擇的檔口并不如故事中講的那般驚心動魄,臨衍想。很多時候人的很多人不過是在一個日淡風輕的日子里心念一動,也正是這般的心念一動令他走了全然不同的一生。

臨衍不知道自己踏上了怎樣的而一條歧路,總歸冬日靜好,日頭和暖,永平鎮的黃昏一如岐山的日升一般熔在一團不明所以的淡漠金色之中。

永平鎮距白帝城不過半日路程,小鎮不算繁盛,統共三條街道縱貫南北,其凋敝之景較貫穿東西交通的臨仙橋又更慘了些。也正因著這一份凋敝,當臨衍二人往小鎮客棧中投宿之時,掌柜未曾多問便為二人妥妥安排好了熱水與熱粥。

永平鎮盛產酸梅,今年的連年大雨令果農損失慘重,白帝城棲梧宮見之不忍,遂伙著一群鄉紳捐了不少銀子,這才令蜀中黎民好歹免于流離失所。蜀中山水素有薄名,往來游覽之士絡繹不絕,但冬日的三樹兩草實在沒甚看頭,城中百姓早早收了攤子,日頭剛落,商鋪連門便管得嚴嚴實實。

臨衍與朝華二人同騎一匹瘦馬橫穿過凋敝的街道。落日熔金,山河一片艷致,朝華蜷在臨衍懷中微閉著眼,她身后的一個身軀既暖而飄零,二人同是飄零之人,卻不料他卻別門中舊人舊事后竟這般……滾燙。

馬蹄達達穿過城郊農田,蜀中多山地,其農田平地亦節節攀高,由山頭往下看去,一層層的梯田實在蔚為壯觀。二人穿林間小路一路上行,東風寒徹,積雪還未開始融化,蜀中雖不似桐州那般銀裝素裹,這淡淡一層薄冰卻足令萬物蕭瑟。

朝華縮在臨衍胸前打了個噴嚏,馬蹄漸緩,臨衍拉著馬,將二人停在山坡一座小石潭邊。

潭水上結了薄薄一層浮冰,石潭兩側的巨石上泛著白霜,石潭邊一條石制長凳在枯樹下孤零零遺世獨立,由山坡俯瞰下去,永平縣的炊煙盡收眼底。

恰是黃昏樓頭,登高臨遠之時,金色浮光將山頭上稀疏的二三枯樹都點染出了些詩意。此處本是當地一個名景名曰寒江晚照,當二人向掌柜打聽時,高高的掌柜訝然張大了嘴,道:“此處是冬天,那上頭光禿禿白茫茫什么都沒有,連水都給凍了起來,你們去干嘛?”

二人到底駕著馬一路行來,邊走邊思緒紛繁,也不曾多說幾句話。而今剛到了地方,臨衍將朝華接下馬,道:“天冷,還勞你陪我走一趟。”

要說這一趟倒不是非走不可。二人從雁蕩峰奔逃至此,臨衍記掛陸輕舟,遂提議二人先往白帝城來,一面打聽那叫何家村的地方一面留意些凌霄閣動向。

薛湛既在白帝城大宴仙門,想來無論如何也得下一番布置,二人喬裝至此,一路且雖見了不少小心謹慎的仙門中人,要說打聽到甚有用之事卻也斷然不曾。

臨衍卻別舊師門,正自心頭郁結,一路愈發不茍言笑,朝華知其抑郁,也不拆穿,便無論如何也央了一匹瘦馬將他帶到了這鳥不拉屎的山頭之上。

他倒會為自己攬事,這一行本是她的主意,到頭來他卻又對她客套生疏起來。

朝華懶得理他,她吹了吹那落灰的石凳子,自顧自坐了,道:“你可喝酒?”

“……你從哪里偷來的?”

朝華白了他一眼,道:“本座缺錢么?”她指了指馬背上一個牛皮制的酒囊,道:“我專門向掌柜要來的燒刀子,你嘗一嘗。”

臨衍皺著眉頭,滿臉嫌棄,小心翼翼舔了一口酒囊的口,道:“你怎的這時候想來喝酒?”

他雖如此問,心下到底也甚了然。若說鬼蜮歸來后天樞門人對他不管不顧,此事倒還有所轉機,這一番雁蕩峰刀兵相向,他朝松陽長老揮了一掌,他這天樞門棄子的身份便已坐得牢牢實實,再無轉圜之余地。

失了首座弟子令牌時他便有此預感,但臨衍萬不曾想到門中同輩弟子竟有這般大的變化。

明汐出爾反爾,崇文成了蠅頭小人,趙春菲身死,北鏡為了救他,生死不明。

他有時覺得自己生而不祥,客死親友,無論陸輕舟或是北鏡,但凡關心他在意他的人都能被他的妖血之事帶到溝里去。此一念既起便再也壓抑不去,臨衍有時覺得自己太過沒用,更多的時候他甚至感嘆老天荒謬。

如此一來,仙門之清正明德便成了他的想象與隱痛。他不怕叩問自己的妖血之事,卻實在怕自己質疑自己長久以來信奉的君子之道與仙門大義,倘若仙門之中大義不存,他的堅持又有何意義?

奔流不息的疑問與無力之感在臨衍的心頭縈繞不去,他有時覺得此為妖血之禍,有時又覺得,無論他沾著什么血,不祥的終究不祥。

“你再發呆,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朝華回過頭淡淡道:“我拉你來看日落,不是讓你數螞蟻。”

此山無名,但這寒山晚照之盛景卻實在蔚然壯觀。石潭上的浮冰折射出璀璨的光影,臨衍斜靠在一棵枯樹干上往來路看了看,道:“想來現在這個時辰也不會再有人上來。”他言罷,將那烈酒猛灌了幾口。

烈酒入喉,不似流霞仙釀甘醇,只有火辣辣的灼燒感順著喉嚨往下滾。

臨衍猛咳了幾口,抹了抹嘴,道:“你要不要來點?”

朝華又白了他一眼。若非曉得此人自小持身清正,驕矜得很,看他這喝酒都能給自己嗆紅臉的脾性,實在太過沒用。

朝華接過那酒囊灌了兩口,皺了皺眉,道:“……唯一的優點在于它沒有參水。除此之外,實在太過……”

“不許你這般說。”臨衍劈手奪過那酒囊,又給自己灌了兩口。

酒水順著他的喉結滾落入衣襟之中,朝華一瞬不瞬盯了片刻,搖了搖頭,道:“此時距薛湛所劃定的日子還有大半月,我們如何打算?”

“時日無多,”臨衍道:“光探訪這何家村還需要些日子,更何況他既然抓了陸前輩,想來重重機關,守衛森嚴,我們還得花一番功夫布局。”

他猛地將那一袋子烈酒盡數灌了下去,就手一丟酒囊,道:“所謂布局,也只剩了你我二人。硯之也不知身在何方,可有順利脫困。”

他這一句“你我二人”,昔日在永安城中聽來還未曾有現在這般絕望。便是浮世飄零,天涯不歸之人,也總該有一隅安樂,朝華摸了摸他的臉,道:“我怎不知你這般能喝?那時你在桐州醉的不省人事,硯之還說你沾酒必醉。”

——那時許硯之以朝華和季瑤二人逼問他,他答不出,便不得不借酒逃過一劫。此話他固然不能同朝華說,臨衍接過朝華的手,湊在唇邊輕啄了一下,道:“怎么?那時候你便對我有不該有的心思了么?”

此人怎得越來越臭不要臉,朝華坦坦迎著他的目光,挑眉道:“本座從來是個自洽之人,不像你,身在江湖,心在別處,別扭得很。”

她這四字總結得太過精準,臨衍細細念了數遍“身在江湖,心在別處”八個字,他負手望著漸沉之天色,搖頭笑道:“還是你看得通透。確實如你所言,我這人太過別扭,空懷濟世之理想,卻又沒用得很,實在可笑至極。”

“你這個結論又是怎么來的?”

朝華訝然道:“你二十五歲不到已有如此修為,放棄那首座弟子是你的選擇,往春波苑去是你的選擇,你已足夠自由,也足夠傾盡全力,為何還這般妄自菲薄?”

“這世上的很多事情,傾盡全力是沒有用的。”

臨衍揉了揉朝華的頭發,笑得萬分寵溺。他高她許多,論年歲實在可稱為她的后輩,但二人同在,他老喜歡折騰她的頭發,便如折騰一只張牙舞爪的貓。

朝華排開他的盈盈玉手,白了他一眼,懶得理他。

“怎的?我又哪里惹了殿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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