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零七章 白沙(下)

朝華自顧自撩起衣擺坐到小石潭邊懶得理他。

她將手貼在薄薄的冰面上,正如許久之前,她在天樞門中時曾經手探進碧湖之中,后山那一方湖水看似沉寂如璧,實則冷得透骨。那時她泡著一只手,迷迷糊糊在忍冬林中一覺睡去,險些一去不復返。

“你為何總心心念念這些無關緊要之事?”朝華低著頭,他看不清其表情,只聽得她淡淡道:“有時我理解你年紀尚輕,有時我又覺得,你所憂心之事甚是……我不知道怎么說。在我看來,生死之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此話于你來說或許太不公平,但……”

“為何你這般認為?”

臨衍也趴到小石潭邊,潭面不大,他在浮冰對面與她相對望。

手頭浮冰太薄,稍一用力便有涼水浮了上來,他看著她,一臉莘莘學子受教之神色。

朝華繃了片刻實在繃不住,莞爾笑了出來,道:“難道不是么?我自鬼蜮醒來后憂心之事便再無他事,若有故人尚存,我便去登門拜訪,若故人已逝,我便去他們的墓前上一炷香。他們身前所憂心之事或曰生存,或曰家國,但現在轉過頭來看,人都已成了一抔黃土,這些事又算什么呢?”

“啪”地一聲,朝華手下的浮冰咧開了一個口子。徹骨的冷水涌了上來,朝華忙收回手,連呵了好幾口暖氣方才尋得些許觸覺。

臨衍笑吟吟看了片刻,遠遠給她丟去一個帕子。

這帕子上還沾著他袖口的皂角香,朝華哼了兩聲,遠遠接了,左右不過癮,又將那帕子牢牢纏在了手掌心上。

“你真如此以為?”

“什么?”

“……此事我許久之前便想同你說,”臨衍道:“你曾說你是來往無忌之人,但我覺得你要的不是這個。你這并不是暢行無忌,而是一種棄置,你刻意棄置了許多可能性,由此將自己保護起來。”

他一面說,一面隔著浮冰給朝華拋了一根紅繩。此紅繩沉在涼水中暈作深色,朝華挑眉接了,他笑道:“但這棄置實在沒有必要。你只管去做你想做之事,我在這頭牽著呢。”

臨衍自顧自將那紅繩綁在手腕上,朝華訝然張了張口:“你這東西哪里搞來的?”

“你管我。”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朝華復又白了他一眼,道:“怎的?讓我將之綁在手腕上,你趁機念個什么邪咒,然后將我換魂奪魄么?”

“我倒想,”臨衍道:“奈何你九殿下神力無邊,我沒有還手之力,這才想了這樣一個餿主意。此乃我在門中之時好事者塞給我的。”

——此“好事者”是為懷君,那時懷君偷偷摸摸將此物塞給了他,本想著這孩子也老大不小,終身之事就這般拖著也不是辦法。但他萬萬不料此觀音廟里求來的姻緣之物竟落到了朝華手中。

當真世事無常,老天不開眼。

“那時我……咳,我心虛煩亂,放你一人在客棧中便自行離去,現在想來,當真該死。你我既已行……那……”

“已經脫了褲子,”朝華道:“接著說。”

——此人怎這般不知羞恥,臨衍咬了咬牙,道:“于我,此事便是姻緣之大事。無論你信與不信,在乎或是不在乎,在我的心里,你便是那……一生一世之人。除你之外,在你之后,再沒有別人。”

朝華聞言挑了挑眉。

要說這一生一世之約,她老當益壯,早不知經歷了多少回,肝腸寸斷之感謂倒是沒有,她反倒忽而訝然。她本不屑以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綁定一個約,但臨衍既如此慎重,她便也只能隨他。

“你可想清楚了?”她道:“本座手上有八十二條人命,其中七十條是昔年九重天上留下來的,輪回境中那些不算,而后林林總總,本座從來不是甚好人。”

“胡說,”臨衍道:“你怎不是好人?無論有沒有我,你都是一個坦誠自洽之人。”

朝華的眉頭揚得更高。

“你師父也這般說,”她故意道:“還有許多人也這樣說。”

這“許多人”自然包含了她那些紛亂不堪回首之過往。

朝華不知為何偏在此時刺了他一下,臨衍眨了眨眼,道:“人家人都已經沒了,九殿下能不能放人家好好安生。”

“你用這事激我沒什么用,至少在此事上我想得甚是透徹,”臨衍道:“君子之道在心不在判斷。盡心而聽天命,其余之事……”他話音未落,忽而失笑開。

他本想開解朝華,卻不料一頓兜兜轉轉,她又將他繞了進去。

盡心而聽天命,既指二人之事,又是門派中事,以及二人將來所要面對的紛繁諸事。

朝華眨了眨眼,道:“你還不冷?”

她點到即止,臨衍心生感謂,再繃不住端莊。

“我們修道之人,這點小事自然無礙。”他一邊道,將那纏了紅繩的手探入涼水之中。

水中騰起些許熱氣,朝華訝然張著嘴,卻見他默念咒訣,一池涼水由他觸過的地方開始漸行回暖。臨衍雙指合十,指尖白光一閃,白光隨即落入了池水之中。

浮冰漸漸化開,尤是隆冬時節,大地銀裝素裹,偏生這山頂一方清池之中暈開了一抹云霞一般的熱氣。天色漸漸沉了下去,浮星點點,微茫不見,夜空下萬物沉寂,人煙凋敝。

二人面對面趴在一汪小小的潭水邊,無畏地將一池冰水融化了開。

此無畏之舉,于漫漫的寒冬毫無建樹,朝華牽著那條細細的紅繩,忽然覺出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你為何一定要在對岸同我說話?”她笑道。

“你要我過去?”臨衍挑眉道:“你不怕我才喝了酒,怒上心頭,惡向膽邊生,見你孤身一人在此便……”

他話還有說完,只見朝華似笑非笑坐直了身子。

她將靴子丟朝一邊,雙腳探入那被他蒸熱了的水中,在他訝然的目光之中,朝華抽下了簪子,她的黑長發披散了下來。

臨衍素知此人甚是大膽,卻不料她竟當真仗著自己的美色行此……勾引之舉。

她眼下的黑痣如淚一樣盈盈欲滴,她的眼中如有星辰垂落,她緩緩解開腰封,拉下外套,穿著個薄薄的里衣站在涼風里的石潭邊,微抬起下巴。

“你瘋了?”臨衍左右四顧,忙道:“有人怎么辦?”

“你不是修道之人么?”朝華似笑非笑,道:“你還不知怎么辦?”

她一面說,一面便將那薄得透明的里衣也拉了下來。

朝華緩緩步入水中,她左手腕上一道紅繩艷得刺目,她好整以暇挽了挽頭發,對臨衍道:“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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