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二十九章 凌霄(下)

松陽被連翹這一通叩問得啞口無言。

要說蕭一平豢養妖獸又將妖獸與生魂煉化之事不假,但此間緣由更為復雜些。蓋因那個叫阿歡的少女因修鬼道而至陰氣入體,蕭一平為替她續命,不得已才尋了個妖獸之體將二者強行煉化。

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亦太過逆天而行,松陽那時殺了蕭一平后一度消沉,而后又聽了這事,這便又消沉了大半個月。

他本念著蕭一平同他一般年紀,其愛子之心令人動容,而他一世清名得來不易,此事能糊弄便也糊弄罷,無需鬧得人盡皆知。不料連翹這小丫頭不知從何處聽來了這些事。

天樞門暗派弟子往雁蕩峰去本已足以引得各家揣測,而今他天樞門當此要緊之時竟將這與妖魔勾結之事瞞了下來,當真圖謀不軌,其心可誅!

松陽捏著茶杯的手抖了抖,一拍桌,道:“信口雌黃!我前日領小弟子往臨仙橋去探望故友,途徑雁蕩峰便順勢留了兩天。你說的事情我聞所未聞,一概不知,你問我作甚?”

連翹掛著淚,陰惻惻道:“是么?如此說來蕭一平之死您也并不曾聽聞?蕭一平到底死于何人之手,此事,您也不曾聽聞?”

松陽長袖一揮,聲色俱厲,道:“聞所未聞!我年老體弱,素不關心這些凡俗之事,倒是你又是扯上雁蕩峰,又是扯上蕭一平,這些事情同陸輕舟有何關系?又同瓊海山莊有何干系?”

懷君聽其義正言辭,道貌岸然,甩鍋之時面不改色心不跳,不由心下也為這年老體弱之賊連聲嘆服。

他既如此斬釘截鐵,無論眾人信與不信總不好再揪著一個風燭殘年之人不放。連翹不料他竟這般耍賴,愣了愣,便聽薛湛解圍道:“也是。那你便說說你在雁蕩峰探聽到的事吧。”

連翹朝眾人鞠了一禮。

“是。我在雁蕩峰時偶然聽得蕭一平從妖界得了一種秘咒,此咒能隱去妖之氣,令其同常人無異。蕭一平便是用了這種秘咒才將風生獸的妖氣掩得嚴嚴實實。晚輩妄自揣測,靈犀道人潛伏仙門多年,恐怕也借了此方秘法。”

連翹還未說完便聽那王異冷笑一聲,道:“你一口一個據說,一口一個偶然,世上哪有這般巧合之事?靈犀道人本非我宗門中人,他昔年可是參加過科舉又擔任過徐州州牧之人,他一個凡俗修仙之人,哪來這般機會勾結妖魔?”

懷君見其行事莽撞,本想委婉提醒一二,此番聽王異話一出口方知不好。

果不其然,薛湛盯著王異笑了笑,柔聲道:“誰說上頭這人便是靈犀道人了?”

高臺上那弟子得了薛湛的指令,點了點頭,將一枚小瓷瓶拿到欄桿邊上搖了搖。陸輕舟低著頭,不辨其神色,那弟子擰開紅紙封著的瓶蓋,只將瓶中液體盡數澆至陸輕舟的身上!

陸輕舟迸發出令人膽寒的慘叫聲,無色無味的化妖之水順著他的肩頭流淌至小腹,那皮肉結痂之處復又綻開,皮開肉綻,深可見骨,絲絲白煙從他的血肉之中冒了出來。

懷君緊握著瓷杯,直握得指尖發白,肩膀不住地抖。眾人見之不忍,一一側目,便再是側目,這具身軀在化妖水的摧折之下妖氣越發濃重,此為板上釘釘。

云纓拍了拍他的肩,點了點頭;懷君亦點了點頭。他的被挺得老直,冷汗涔涔,眉頭深皺,怕也是動用了全身力量才能動心忍性,壓住一口氣。

薛湛朝懷君的方向瞥了一眼,目露贊許,亦有些許遺憾。

目睹師兄摯友經此折辱尚能隱而不發,他倒涵養甚好。薛湛低頭笑了笑,朗聲道:“如諸位所見,臺上這人早不是靈犀道人!昔年入得凌霄閣中的靈犀道人早不知何時被人掉了包,而今在眾人跟前之人實乃一居心叵測之妖魔!宗晅落敗后此人先往小寒山隱居,伺機而動,而后他勾結妖魔,于瓊海山莊布下鴻門之宴,引眾仙家入局!此事天家亦震怒,京師那邊早欲派人一探此人底細,奈何天師一門……”

他說到此處,刻意停了一停;在座諸人雖不一定識得葉秋聲,但她帶起師指令往天樞門尋求庇護,后又于灼灼盛年橫死瓊海山莊之事,眾人聞之無不喟嘆。

此一番喟嘆便一石激起了千層浪,席間有大罵陸輕舟畜生者,有喟嘆天師滿門忠烈者,更多的人卻冷眼旁觀,怔怔不言。

“你……你這話什么意思!”

王異不料高臺上的陸輕舟當真在化妖水摧折之中露了妖氣,他頭腦昏亂,口不擇言,道:“倘若靈犀道人是為妖魔,山石道人同他交好這許多年,你,你到底……!”

薛湛笑而不答。

留白勝于雄辯,他所網羅這一個罪名半真半假,漏洞百出,但眾人皆被眼前異景驚得目瞪口呆,誰都不曾尋出確鑿鐵證予以反駁。

卻原來這一番兜兜轉轉,薛湛終究要拿天樞門之盛名開刀,松陽長老“嘭”地一聲將眼前矮桌劈作兩半,顫巍巍道:“薛湛!你廣邀仙家齊聚于此,真真假假,裝神弄鬼,最后卻又落到了我先掌門的身上。我先掌門持身清正,四海皆知,即便你想借此機會重振凌霄閣聲威,這算盤也打得太不厚道!”

“持身清正?”薛湛笑了笑,道:“是,是,晚輩說錯了話,這便自罰一杯。”

倘若放在平時,莊別橋之盛名當真不容置喙。

壞就壞在天樞門人作壁上觀在先,莊別橋又曾同一妖女有過不清不楚的一段牽扯。即便此事同他率眾抗妖一事無甚干系,但此時還咬著他的“盛名”不放也未免太過勉強。

懷君眸光一冷,一枚白玉杯直朝薛湛飛去。薛湛忙將那玉杯穩穩接了,杯中冷茶不曾潑出來一滴,此一擊綿軟無力,藏而不露,薛湛扯出一抹笑,此笑意尚未舒展開,他便覺出那右半邊胳膊麻了。

這一手“三生映月”看似從容,實則十二種氣勁交疊互沖,若非懷君心存仁念,便是這一個小小玉杯令得薛湛就此廢了右手也并非不可能。

卻原來他的武學已攀至至高之境。薛湛強忍劇痛將那玉杯放于桌面上,他右半邊胳膊已經使不上力,小巧的白玉杯剛落在桌面上卻又歪朝了一邊。

淡青色冷茶潑了一地,薛湛怒從心頭,冷笑一聲,道:“我的師兄早已葬身妖魔腹中,而今你們眼前之人乃是瓊海山莊血案的罪魁禍首。你便是再看不上我,我也絕不是一個勾結妖魔的宵小!”

座中四下甕聲一片,紛繁沒有頭緒。

王異聞言不服,又道:“便是如你所說,真正的靈犀道人已死,那這妖魔所圖又為何?”

“這還需說?自然便是挑起仙家與朝中紛爭,借此機會螳螂捕蟬,坐收漁利!”

座中受薛湛鼓動者,朗聲直言,眾皆贊許。

薛湛搖了搖頭,道:“此為其一。當時我便覺得此事蹊蹺,為何眾家好手皆在瓊海山莊之中殞命,一個小仙娥卻不知為何活了下來。后來我喟嘆了她的靈識方才得知,妖界所圖還有一事。”

座中諸位鴉雀無聲。薛湛心滿意足,揚起下巴,一字一頓柔聲道:“長生永壽之法,不知眾位可有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