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三十章 林中有奇鳥

要說眾仙家辟谷修仙,習武強身,開宗立派,廣收門徒,但唯有一事實在太過憋屈。

修仙一途極重天資,便是天子上佳,熬過了七十二日辟谷之痛,氣海生波養就一身無上修為,但修仙之人畢竟不是仙。修道之人雖壽命較常人更久,其長命不如神佛,富貴不如公卿,好容易一朝飛升后頭也還有三道天雷等著。

莫說一著不慎便被是個五雷轟頂的局,便是那六界壁格以外的妖界也實在不讓人省心。

妖軍壓境,各宗門首當其沖。是以昔年宗晅破壁而出之時,眾仙家便是再不甘愿也不得不跟著莊別橋抗敵。

此為仙家之心頭隱憂,也是各宗門最為根深蒂固的恐懼。他們恐懼之事并非妖魔,而是死。

七百年至今,修仙人里能安然度過一道天雷者已是一方宗師,受兩道天雷而不神形俱滅者足夠名垂青史。在座諸位能排的上臺面之人大都曾受過大小劫難,但熬過這天雷之刑的十之有三四,昔年的莊別橋便是一個。

古往今來那些試圖窺破天機求得長生之人如過江之鯽,然長生永壽之法始終只存在于江湖傳言之中,信之則有鬼。但今時不同往日,宗晅之禍在前,而后接二連三宗門不寧,倘若妖界之中當真有人參透了長生永壽的秘密,這豈不是天意?

眾人聞此“長生”二字,議論之聲越來越大,直至蕭掌門數次拱手作揖,最終不得不鳴鐘示警,眾人這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鴉雀無聲的仙門宗主皆直直盯著薛湛。

薛湛神色泰然,一派從容,道“此事并非空穴來風,卻也實在玄乎的很。總而言之,我從那仙娥空中得知了盛行妖界的一個傳言,傳言說,昔年神界太子轉世之魂火或藏有鈞天之力。此人現正投身仙門,輕易不可尋。這些年妖界三番五次往我人間世跑便是為了尋這一個魂火。”

“此魂火現在何處?”

一個其貌不揚的干瘦修士如此一問,眾人不約而同皆往懷君處望去。這幾天三番五次遭了妖軍洗禮的不正是你天樞門么?

“一派胡言!”

“胡說八道!”松陽搶聲道“我們今日一天便聽你在此神神叨叨,你由瓊海山莊一時,扯到凌霄閣滅門之事,現下又扯到我天樞門來。莫說在做諸位皆是見過大場面的,你這一番鬼神之論,半真半假,既沒有證據也經不起推敲。我看你就是想借題發揮,拿著瓊海山莊之事,拿先掌門之盛名為你凌霄閣鋪路!”

松陽老當益壯,中氣十足,一針見血便將薛湛的苦心昭告于天下。

薛湛尚未反唇相譏,他義正言辭一甩拂塵,又道“便是你凌霄閣在如何沉冤,昔年慕容凡勾結宗晅豢養妖獸一事已是板上釘釘!我們今日是為瓊海山莊之事而來,你有證據就擺證據,倘若沒有證據,還不如將那幾個女娃娃叫過來撫琴,省得我們聽你聒噪!”

懷君在門中之時從不知松陽竟這般老當益壯,伶牙俐齒。

天樞門里明素青性子強橫,說一不二,松陽仗著自己年邁,十八般太極左右互推,油滑得連甚至明素青都恨。卻原來他在門中嘀嘀咕咕是因著老來寂寞,當此天樞門之盛名搖搖欲墜之際,他的一番豪邁陳詞令懷君都不得不心生敬佩。

松陽長老暗瞥了懷君一眼,只見他訥訥不言,更為恨鐵不成鋼——這人長了一張嘴到底是作何用的?他恨恨又瞪了懷君一眼,卻見懷君身后的云纓早不知去了何處。

松陽正自疑惑,卻聽薛湛淡淡道“若上頭那人還不能稱得上是證據,那便只得問你了。”

“瓊海山莊血案,眾仙家共派了兩批人上山,席間妖氣沖天,兩批人皆無一生還,而你天樞一門作壁上觀,這就被摘得干干凈凈。再往前追溯些時日,天樞門四方成道會,彼時妖軍圍城,眾目睽睽,那妖將竟同山石道人的小徒弟認了個熟。此事我本不欲再提,而今既然各家皆在,你且告訴我,那山石道人的小徒弟究竟是誰,他此時又在何處?!”

薛湛這一番指控可謂蛇打七寸,一針見血。臨衍之身世雖在天樞門中亦屬機密,但雁蕩峰一面,松陽見其妖氣沖天便也已猜了個七七八八。

他本想借此機會打壓懷君,暗助明素青榮登掌門之位,不料臨衍這小子不自己尋個山間野地躲好,偏生捅了薛湛這一個馬蜂窩。

薛湛既能將陸輕舟拉出來祭天,搞不好臨衍也在他的手中。若說陸輕舟身負妖血一事還尚有疑慮,臨衍這一身妖血可謂證據確鑿,洗都洗不去。

松陽不知薛湛手頭到底捏了什么牌,沉著臉順勢道“怎么?我門中弟子承昔年神界太子之魂火,而今忽然成了個香餑餑,你們一個個修道飛升之人要將他捉去煮了吃,如此便可長生不老?”

他長袖一揮,低聲道“你聽聽這說的是什么話。”

經松陽長老這一編排,薛湛與眾仙家也覺出些許可笑。

那妖界所圖為何誰也說不清,座中諸人自持名門正派,自然也不能真將臨衍捉吃了。倒是薛湛這一手留白留得甚好。

即便眾人不信九重天魂火之事,長生永壽之法卻實乃眾仙家心頭隱痛;即便座中諸人明面上笑得開懷,也保不準有人暗地里動了心,偷偷往薛湛處投誠。

薛湛以瓊海山莊之事為引,而后以陸輕舟之事激得座中皆驚,再而后拋出了一個似真似假的長生永壽之法試探眾人。

倘若真有人私下往薛湛處問,此人被他三五一忽悠,再被他收入囊中也只是片刻之事。

松陽左右四顧,見一個個雪衣燁然者言笑晏晏,其笑甚是尷尬,甚是假模假樣。果然四海江湖,熙熙攘攘,這群一人無論到了何處都是一個鳥樣。

松陽清了清嗓子,道“我那首座弟子之事實乃門中私事,薛小公子既然問了我們也沒甚好隱瞞。此人私德不正,現已被逐出門墻。若你不還不信,盡管去打聽。”

他這一句含糊其辭的“私德不正”似是應了眾人疑慮又仿佛打了一圈太極。座中有記起那莊別橋生前之情事者,恍然大悟,只道這師徒二人怎地一世英名偏都扯上了這種事?

然此事總比勾結妖魔之事要好上許多,既是私德,人家又已將此人依門規處置,誰再細問誰便太不識抬舉。

薛湛左右四顧,見座中諸人皆老神在在,假意了然,心頭冷笑,便也懶得與松陽再行糾纏。

畢竟他方才的這一番說辭真假參半,此時仗著群情激昂,眾人或許還信;倘若眾仙家回過頭去細細琢磨,搞不好又能將他凌霄閣編排進去。

是以二人話已至此,各退一步,薛湛道“這長生之法是否是我信口胡謅,諸位自行判斷,我多說無用。今日諸位為瓊海山莊之事而來,這便是我凌霄閣所探知之內情。若你們還有何線索盡管說出來,我薛某人靜聽便是。”言罷,薛湛一拂袖,果真步入主座之中坐定,再不發一言。

松陽方才一番唇槍舌劍,早累得精疲力竭,此時便再有珍饈佳釀也不便再留。他冷這個臉,拂塵一揮,道了聲“告辭”,正待下山之際,忽聽席間末位又有仙童通報道“慶王殿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