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點蒼苔

第兩百五十七章 月是故鄉明(上)

他便是白日席間那個側臉極為好看的清俊公子。

朝華怔怔然抬頭看了他許久,一時恍惚,只覺天涯歸客都裹上了那人的影子。

又或許是那人的影子附著在了許許多多的人身上,她頭痛欲裂,分辨不清,無力思索,愕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從未見過這般直接之人,他猶豫片刻后道:“我叫岳蕭然。”

“岳?”朝華莞爾笑了笑,玩味地指了指他的肩:“這是人間名,你妖界從不這般起名。你到過人間?”

她此一問似是什么都問了,又像是什么都問了。她輕而易舉拆穿了他的化名,卻又不曾問他為何化名。她問他是否到過人間,而妖界各部之中到過人間之人寥寥無幾。

若真有人往人間去過,此人必也非富即貴,或為哪一部族王子也說不好。

岳蕭然的眼光沉了下去。

“你不是妖界之人?”他問。

“四海不歸之人,哪里的人都不是。”

她的手指撓在他的肩頭如萬蟻噬心,他忽而對這神叨叨的四海不歸人產生了些許興致。

白日里他見她嬌憨可愛,連聽個故事都能潸然落淚,還當是哪家多情女子。而今看來,此女不但多情,還甚是大膽。

他劈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這情形令朝華有一種倒錯之感,一面她頭痛欲裂,看山看水都看不出個正形,這個叫岳蕭然的混蛋她既不認識也不知其深淺。另一邊,她怔然抬頭看著他,只覺他的筆挺與下頜線實在像極了另一個人。

朝華已許久不曾見過那人,而那人的影子今日正同她撞了滿懷。她仰起頭,瞇著眼笑了笑。

這張臉經白臻設下咒術隱去了真面目。白臻的咒術自是精深,尋常妖物見了她也不過是一個略有些姿色的小小玉蘭花精。

這姿色并不足以令船艙里的貴人心懷不軌,也不足以令得旁人多看兩眼,倘若她不這般笑,她的這張臉本該隱在人群之中寂寂無聞。

“……你又叫什么名字?”

岳蕭然捉著她手腕的手指細細摩挲。他并不想承認自己方才為她的一笑意迷了心神,在此長夜疏風里不分青紅皂白地……調戲兩家婦女。

他的名聲雖然不好,但也并非不知克制之人。但這時他忽而不想再克制。

一是因著這姑娘先撩在前,二是因著她并不知曉他的身份。她看起來這般可口且無害,恰如早春的枝頭墜著的鮮嫩紅脆的果子。

“你猜。”朝華眨了眨眼。

岳蕭然眼見左右無人,暗暗抓緊了她的手腕。朝華正自頭暈腦脹,渾身發冷,她早些時候愕然哭了一場,而后強打起精神同北訣念叨了許久,再而后,冷風一吹,層層疲憊都朝她卷了過來。

朝華覺得累,也愕然地覺得興致勃發。她咬著下唇盯著他看了半晌,那目光似嗔似怨,幽幽如一汪煙水生寒。

此人斷非良家婦女,良家婦女怎可能如此……嫻熟。

“你這般拽著我是要作什么?”

她明知故問,問完又道:“我今日新涂了一點香,你也喜歡這個味道么?”

言罷,朝華將自己的另一只手腕送往了他的跟前。

這般明晃晃的勾引,他若還視而不見,那也太過不厚道。

岳蕭然將她順勢攬入懷中,沉聲道:“先說好,要錢可以,要其他東西不行。”

朝華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縱橫江湖八百多年,什么牛鬼蛇神都見過,唯獨這把她當妓的瞎眼蒜頭王八,她當真沒有見過。

“……你除了錢,還能給我其他什么東西?”

彼時朝華正悶在岳蕭然的懷中目瞪口呆。她的聲音透過他蔽體的布料噴在他的肩膀上,岳蕭然心下猶疑,皺了皺眉,話鋒一轉,忙道:“是在下口不擇言,實在多有得罪。姑娘斷然并非那般……不堪之人,倘若在下唐突,你只管告訴我。”

他于是便十分唐突地將他的手放到了朝華的背上。

——嫖個妓而已,妓若不堪,你又成了什么?朝華思前想后,終究沒把這句話問出來。

她極想將這蒜頭王八一掌推進水里淹死,但另一層的渴念卻讓她十分貪戀……即便一個蒜頭王八的體溫。

她抬起頭望著他的下顎,心下一窒,忽而想,倘若她當真不顧世俗禮法同這蒜頭王八有了點什么,臨衍又會不會一怒之下將這對狗男女砍了?

便是如此也好過音信全無,生死不問。

朝華猛地拉著岳蕭然的衣襟,踮起腳湊到他耳邊,道:“你有地方么?”

她話音未落便被岳蕭然橫抱了起來。朝華將臉埋在他的胸前,一路顛簸,一路惶恐且心覺怪異且惴惴不安。

直至岳蕭然一腳踹開了房門將她扔在了床上,朝華支起身四下環視,只覺這雅致輕簡與繡了海棠花的輕紗帳蔓當真……不便宜。

“你這船艙多少錢一個晚上?”

她發話時岳蕭然正解開了腰帶,目瞪口呆。朝華也心覺怪異,輕咳了一聲,道:“我心下好奇,這便問一問。”

此一問莫說岳蕭然,連她自己都為自己撫掌驚嘆。半解了腰帶的白衣公子頹然低下頭,揉了揉額頭,道:“你要知道這個做什么?”

“……真的好奇。”

他于是破天荒地、驕矜而萬分不甘愿地給她倒了一杯茶。

“我也不知道,這得問我的隨從。”

朝華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岳蕭然并不十分端莊地坐在床頭,安慰似地揉了揉她的肩。朝華默默受了,又道:“為何你有隨從?”

她此隨口一問,岳蕭然眸光微冷,抓著她肩頭的手又收了回來。

“此事說來話長。”

——說來說去不過是你想嫖我又怕自己盛名受損,因而不愿對我言明你的身份。你這人怎的年紀輕輕,這般別扭而不自洽?朝華一念至此,反倒來了興致,淺笑道:“我從未有過隨從,那該有多威風呀。”

她此言不假。昔年在九重天時整個王城都是她父王的眼線,隨從一事,于她來說實在多余。

朝華抬起臉,平凡無奇的一張臉上堆滿了崇敬之色。蒜頭王八最受不得姑娘的崇敬之色,他佯裝正經,低頭一咳,復又摸了摸她的腦袋,道:“有時我甚覺心煩,只求上天入地再沒有人來打擾我,隨從也有諸多不好。你可喝完了?”

言罷,不等朝華答話,岳蕭然便將那木杯子搶了過來。

朝華此時十分肯定,這人看似風流,實則對姑娘的了解實在淺薄得如一張紙。

“……我還沒……?”

朝華話音未落便被他低頭堵住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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