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淳傳

第三章 舊人

進了梧桐院的院門,莘娘面無表情地抽出自己的手,不理會茵娘錯愕的表情,扶著紅桔的手,走出穿堂,迎面是梧桐院五間軒昂壯麗的正房大院。

茵娘看著腰背挺直的長姐,不悅的蹙眉。

在梧桐院還敢這么對她,莘娘是瘋了嗎?

說到底莘娘是長姐,長幼有序,茵娘心中羞惱,又沒有好的理由發作。她胸脯起伏了片刻,方強笑著跟了上去。

若是往常梧桐院的丫鬟見了二小姐會一窩蜂地笑著迎上前屈膝行禮,爭著打起簾籠,有意無意的反將大小姐落在后面。

可今日的大小姐,身上多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勢讓她們不敢再輕易怠慢。

站在石階上的丫鬟們愣了愣,半晌才反應過來,忙恭敬地向兩位小姐屈膝行禮。

周媽媽聽到動靜笑著迎兩位小姐進去。

東次間,陳氏坐在涼榻上,與鄒氏話家常,身旁有丫鬟搖著芭蕉扇子。

莘娘看到繼母和鄒氏在一起,心情十分復雜。

陳氏肚子已經微微顯懷,穿著寬松的月白盤扣紗衫,密合色紗挑線縷金裙,面容慈和的像普渡眾生的觀音菩薩。

只可惜她日防夜防,珍惜無比的孩子,生出來根本不是男丁,那時的陳氏痛苦的發瘋,讓父親身邊的林姨娘得意了好久。莘娘想想就覺得痛快。

陳氏笑著招了招手,向兩姊妹介紹身旁的鄒氏:“這位是豐城伯夫人,你們快過來見禮!”

見到她,繼母笑容溫和,臉上沒有表現出絲毫不喜。

莘娘努力控制著自己翻騰的心緒和茵娘上前行福禮。

鄒氏見了侯府兩位漂亮姑娘,喜得眉開眼笑。她一手攜了茵娘,定定看向莘娘。

姚大小姐衣著清麗,喪母的姑娘打扮得沒有姚二小姐那么明艷,又不會讓人覺得失禮。鄒氏不由暗暗點頭。

莘娘也在看著鄒氏,這個時候的鄒氏眼角還沒有皺紋,容長臉,眉梢高挑,穿著大袖紗衫,大紅焦布比甲,密合色折枝紋綜裙,頭上戴著點翠頭面,老樣式,卻很新,一看就是平常不舍得戴,有事出門才會拿出來戴。

原來豐城伯府這個時候就已經捉襟見肘。

鄒氏笑著褪下一個黃玉鐲子,笑著向陳氏解釋:“沒想到會看到兩位小姐,不曾準備表禮,長幼有序,這個鐲子先給大小姐,二小姐的我回去準備個好的,再補上。”

又是長幼有序!茵娘聽了心中十分不喜。

黃玉鐲子不貴重,也不輕賤,很合時宜。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不然也不會專挑別人家子女請安的時辰上門做客。

陳氏更加確認了周媽媽的猜測。

莘娘看到那個黃玉鐲子,只覺得諷刺。

鄒氏常說見她第一面就喜歡上了她,要定她做兒媳婦。當時害羞的莘娘聽了比蜜甜,信以為真,當個寶貝,日日戴著。

后來才無意中知道鄒氏給茵娘補的是一個翠汪汪的綠玉鐲子,是下了本錢的,不然繼母也不會看上眼。

一個不值錢的黃玉鐲子成了她的定親信物,別人家的姑娘小定都比這矜貴,自己當初就像個笑話還不自知,一直沾沾自喜。

陳氏見莘娘沒動,提點道:“既然是伯母的心意,你就收著吧。”

鄒氏見侯夫人沒有推拒,整個人都放松了許多。

莘娘點了點頭,并不去接。紅桔見了忙上前雙手接過,用帕子包了,退回到大小姐身邊。

鄒氏見了有些不滿。隨即想到女孩家矜持些也沒錯,這才重新露出笑意。她笑著與陳氏道:“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教養的好。”

陳氏微微的笑。轉頭對著莘娘笑道:“你用過早膳沒有?”語氣溫和慈善。

莘娘笑著應是。

“都坐吧!”陳氏吩咐秋檀:“去將湃在缸里的果子給兩位小姐端來,解解暑。”

莘娘端坐到了一旁的繡墩上。茵娘笑著依偎到陳氏身旁。

丫鬟們重新上了茶果。

陳氏替茵娘理了理鬢角,低聲問她:“一早晨都在做什么?”

茵娘紅了臉,淺淺的笑。

陳氏笑著抱怨:“你這孩子跟母親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容兒笑著代自家小姐回道:“二小姐一直在房里練琴,已經練了一早晨了。”

側耳傾聽的鄒氏笑著向陳氏夸贊道:“這孩子也太用功了,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陳氏道:“這不算什么,都是女孩子家應該學的。”陳氏嘴里說著謙遜的話,眉宇間卻透著掩飾不住的歡喜。

鄒氏看向默不作聲的莘娘,語氣溫和地問她:“你母舅是哪里人?”

莘娘道:“舅舅是清州府渝城人。”

提起舅舅,莘娘垂眸,心里滿滿的愧疚。

舅舅為人正直卻又十分精明。在父親繼娶前就想辦法抬走了母親的嫁妝,父親家底深厚并不在意這些,這件事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在她出嫁時舅舅將母親的嫁妝如數歸還給了她,還另外給了她五千兩銀票傍身。他的父親也不過給了她兩千兩傍身銀。

舅舅是做牙行生意的,是官牙,商人的貨到了碼頭,價格高低悉聽舅舅裁斷,十分操勞,家里也并不十分富裕,幾乎拿出了家里一半的積蓄,更何況舅舅家還有一位表姐一位表弟。

大抵是怒其不爭,舅舅曾多次告誡她不要太軟弱也不要太倔強,她都沒能聽進去,從前舅舅只怕對她失望透了!

陳氏不喜樊家人,因此沒有言語。

鄒氏最想知道姚大小姐的母舅現在在做什么?有什么家當?只可惜這個姚大小姐問一句答一句,多余的話一句也不肯說。頭一次見面,她又不能一直盯著問。

不過這個小姑娘語氣輕緩,神態柔和,應該是個好拿捏的。

鄒氏心里有了幾分滿意。

她無話找話,與陳氏說起京中近日的趣聞。

陳氏見鄒氏沒有要走的意思,想必還有話說。打發她們姊妹回房。

莘娘出了梧桐院對著茵娘淡淡點了點頭,帶著紅桔上了抄手游廊。

茵娘一向被人捧在手心,哪里受過這樣的冷待,心里惱恨的不行。

容兒看著二小姐陰晴不定的面色,回首望向走遠的大小姐,暗自納罕,大小姐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冷淡了。

莘娘回了清漪院,就見常媽媽滿面笑容地迎出來,急急道:“剛有人送信來,誠少爺已經進了京城,侯爺已經派了人去接。”

表弟來了!

莘娘聽了十分欣喜。

說起表弟,她想起一樁陳年舊事。

舅舅自己沒能考中進士,心里總有一份執念,一直逼著表弟進書院讀書,期望他考中進士光宗耀祖。表弟卻只想著投身軍營,父子倆常常鬧得不歡而散。

這次應該是舅舅讓他來京城進學的。只可惜從前的莘娘眼里只有章坤,對旁的事沒怎么上心過,并不知道表弟后來如何了。

莘娘立刻托常媽媽去打聽好的書院。

常媽媽笑盈盈應下,還說回來給誠少爺帶他最愛吃的醬肘子。

主仆倆正說的熱鬧,紅桔捧著帕子低聲問莘娘:“大小姐,這鐲子怎么辦?”

莘娘斂了笑,淡淡道:“放去西屋的箱子里。”

紅桔聽了卻傻了眼,那箱子里裝的都是市井淘來的玩物,隨時要扔的。

紅桔想再確認一遍,以免自己領會錯了,可大小姐已經拉著常媽媽走了。紅桔無法只好將那鐲子連同帕子一起丟到了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