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煙并不富裕,但她在這兒也并不純然只是尋花問柳的客人。
熱酒被擺了上來,奉酒的年輕女孩兒照例問她需不需要作陪,她也照例搖搖頭。
但是這次,奉酒的女孩兒卻接著堅持道:“公子,獨自一人飲酒未免太沒趣,至少,至少讓我陪您到月蟾姐姐出來吧?”
墨煙注意到女孩兒的嗓音絲絲微顫著。她說這些話時,別提語氣中的風情,甚至連語句都很不流利。
墨煙抬起頭,看到那是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年歲雖小,但眉梢眼角已有風情媚態,模樣標致。她非常瘦,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可以看見骨骼的形狀。
墨煙朝她背后望了一眼,注意到幾張桌子外有一伙青年,他們目光貪婪地追逐著這名女孩兒,一直打量著這邊。
按規矩說,攬月樓的姑娘到了十五歲及笄后才會開始接客,此前要么是彈琴唱歌,要么就是奉茶倒酒。有的女孩兒早熟些,會打情罵俏、有相好的客人,但也有很多女孩像眼前這位小姑娘一樣,心里害怕得很。
墨煙輕輕拉住她的手臂,讓她在旁邊座位上坐下來。
女孩抬起眼睛看了她第一眼,那是很感激的眼神。
“你叫什么名字?”墨煙挪開視線,看著她生疏的斟酒姿勢,隨口問道。
“小女喚作青桃。”
墨煙點點頭。她的注意力并未全然灌注在這個女孩身上。畢竟,這樣的女孩兒太多了,她只能盡力一幫,而無法一一關照入微。
墨煙端起酒杯抿了抿。她喜歡甜酒,這酒也確實很甜。
彈得一手好琵琶的月蟾姑娘仍未出場,墨煙只得望著那座閣臺發呆。
叫做青桃的女孩突然輕聲開口:“您是……馮公子?”
墨煙回頭看向她。
“青桃姑娘認得我?”
那女孩笑了笑,她笑起來眼下突起兩彎臥蠶:“扶柳姐姐說,您是她最喜歡的客人。您時常來,攬月樓的大家都見到過您。再說,像您這樣俊俏的少年公子也不是隨處可尋呀。”
“姑娘說笑了。”
墨煙猜不準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那種攬月樓教會女孩們討好客人的話術,因此她也并不當真。
女孩似乎還想開口說些什么。
但這時候,遠處那張桌又鬧起來:
“青桃!別在那兒和個乳臭未干的小孩兒說話了,到這桌來給爺唱首小曲聽聽!”
“酒壺空啦,你可別閑著,快點過來。”
“喂,那位小公子?”
墨煙被叫到,并不回頭。
“小公子?小公子?哎呦,那小公子怕不是耳聾?青桃,跟一根木頭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還不快過來!”為首大聲叫喚的青年一身鮮綠緞服,腰間玉佩和香囊一串串疊在一塊,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撞動。他厲聲叫道,“青桃!”
女孩望了望墨煙,低下頭去,準備站起身。
墨煙卻伸手按住她的胳膊,將她重新壓回桌旁。
挑釁之意不言自明。
綠服男子猛地推開椅子,朝墨煙獨坐的小桌走去。
墨煙著一身青衫,渾身上下無任何配飾,只在頭上戴一條嵌玉抹額。干凈清瘦的一名少年郎,看起來絕非大富大貴之人。一番品評后得出如此結果,令挑釁滋事的男子有了底氣。他與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在小桌旁圍成半圈。
墨煙并不慌張。
不必見血而制服他人,于她而言絕非難事。若非墨煙今天沒有隨身攜帶東廠牙牌,本可以半句話不說,便叫他們知曉輕重。
但——
青年們沒來得及尋釁,墨煙尚未開口,青桃也沒能找到借口起身:
“各位爺,與小姑娘小公子置氣,可不顯得英武大方呀!”
一道清亮的人聲響起來。
“嘖,什么人……”
為首的鬧事男子不耐煩地回過頭看去,隨即啞住了:“是錦衣衛!”
緋紅飛魚服,腰佩繡春刀,身份不言自明。
一眾青年頓時安靜下來。
上個月下旬,禮部尚書之子在夜禁期間醉酒上街,因反抗拘捕而被當街砍死,皇帝非但沒有責罰巡街的錦衣衛,反而給尚書安了教子無方之過而迫使其辭官歸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京城里再狂妄的紈绔子弟,也不敢不把錦衣衛當黑白無常避著。
“此地是教坊司管理的勾欄,”那錦衣衛笑著側讓一步,“各位公子若是心浮氣躁、雅興不足,倒不如另覓好地方游玩,在這攬月樓大吵大鬧成何體統?”
眼看事情都還沒鬧起來,繼續折騰下去自然也是無趣。
青年們嘀咕著走掉了。
墨煙站起身,正準備說什么,那錦衣衛轉過頭看向她。
青年身姿峻拔,劍眉星目,英氣十足的臉上安了一雙酒窩,顯出一種天真可親。更重要的是,十分眼熟。墨煙愣了愣:“白校尉?”
錦衣衛咧嘴一笑,拱拱手:“還不知道公子怎么稱呼?”
“在下馮墨煙。”墨煙頓了頓,“談不上公子,叫我墨煙就好。”
既然曾與對方打過照面,端著架子便沒什么意義。墨煙的身份是東廠提督近侍,雖有地位但無實名,在錦衣衛校尉面前不方便自視過高。
“那好呀,”沒想到對方似乎理解錯了,順桿子便爬,套近乎道,“在下白聞熹,表字啟鳴,你便也直接喚我啟鳴怎么樣?難得如此有緣,就當是交了新朋友了。”
墨煙看向青桃,示意她現在已經無事。
女孩的一張小臉方從慘白有了些暖色,眼睛蓄著淚。她低下頭行過禮,便退了下去。
“白校尉說笑了。”墨煙挪回視線,瞇了瞇眼睛,明白現在需要簡單寒暄幾句,“校尉是在附近巡街?”
白啟鳴并不非常在意那個叫做青桃的女孩兒,他只顧盯著墨煙,搖頭道:“我同你一樣,下午無事。”
“那么便是來攬月樓消磨時間的。”
白啟鳴卻并不順著話題聊,忽然朝她湊近了些,微微側頭,俯身看墨煙的脖子。墨煙嚇了一跳,不禁朝后退半步。
“失禮失禮,”白啟鳴縮回身子,真誠地望著她,“脖子上的傷不要緊吧?”
從少年的青衫領口上露出一截脖頸,喉間有一道細細紅痕,已經結好了薄薄的痂,對于習武之人而言是尋常磕碰。
“白校尉身手了得,一招一式巧妙精準,亦有禮有節,乃世家之風。此傷是在下足底施力不當、閃避不及所致,勞白校尉費心了。”墨煙的回答非常謙卑,白啟鳴確實也是百里挑一的好力士。但她面上不覺笑了笑,發現了自己夾在話語間的揶揄之意。
“唉,”白啟鳴夸張地嘆了一聲,“今天確實是我不對。我這不也是因為……對,年輕不懂事嘛。我要明年才行及冠禮呢。”
看對方講話如此坦誠,墨煙不禁放松了些。
墨煙笑了:“可不是。就因為您非要多說幾句惹督主不快,才讓我遭了殃的。不過好在督主并不計較小事。”
“兄臺這句話真是讓我放心不少。”
白啟鳴說著說著,就在桌旁坐下了,還反客為主地替二人把酒杯添滿。
墨煙也只好坐下。
青年將酒杯遞給她。
在墨煙伸手接時,他忽然湊近她,輕聲問:“不過……原來姑娘家也喜歡上攬月樓這種地方喝花酒的么?”
墨煙雙手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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