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三十三章.柳暗花明

腥涼的河水從白啟鳴口鼻中汩汩流出。

等到白啟鳴再吐不出什么東西來,墨煙將耳朵貼在他的脊背上。

起初她只能聽到自己粗重雜亂的呼吸,為此她恨不得掐住自己的脖子。

但漸漸的,她似乎聽見了心臟跳動的聲響,似乎感覺到了血管流動。她匆忙把哆嗦不已的手指按上白啟鳴的脖子,胡亂尋找正確的脈搏位置。

墨煙臉上浮現出近乎倉皇的神情,隨即終于轉變為破涕而笑。

但很快她意識到這些還不足以證實白啟鳴可以活下去。沒準下一刻他的搏動就會停止,除非他睜開眼睛并與她交談,不然一切仍是未知之數。

白啟鳴手腳冰涼,渾身潮濕。

這是一個寒冷的秋日夜晚,四周無人,墨煙不知道自己還能怎么辦,唯有抱著白啟鳴坐在將行枯萎的干草地上。她頭腦中一片空白,換做他人或許會求天求神,但墨煙一時之間想不出可能會愿意聽她訴愿的神仙。

她也冷得渾身發抖,可是白啟鳴摸上去更冷,她只能努力揉搓白啟鳴的脖頸、胸膛、手臂,做些聊勝于無的事。她將脖子上的青鯉玉佩解下來戴到白啟鳴脖子上,希望所謂的護身符能夠帶給他一些幸運和福祉。

她真的已經別無他法。

白啟鳴是一個待她很好的人,更是一個真正的好人,這樣的人不該死,不該因為無聊的事情丟了性命。

好人是何其難得。

白啟鳴喉管痛癢,猛烈咳嗽許久。

等到呼吸漸平,他感覺到自己被人抬高身體,得到了一個舒適的位置。于是他又沉沉睡去。不知道過去多久,體力似乎總算有所恢復,他的頭腦清明起來。

白啟鳴模模糊糊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是傾斜的月亮和黏連成一片光團的星辰。

以及墨煙的臉。

他眨了幾次,眼前的光景漸漸清晰起來。

他看到墨煙發髻凌亂,抹額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的眼睛很亮,緊緊注視著他。

“墨煙……”他的嗓子沙啞地可怕,說話時宛如撕裂般痛苦,但此刻不說話似乎更加痛苦,“老天爺,你這是怎……”

“我要殺了他。”

墨煙驟然開口,咬牙切齒地低聲道。

這句話實在沒頭沒尾莫名其妙,著實嚇到了白啟鳴。

“我要他償命!”她又重復了一遍,怒容冷峻,一字一頓,“他沒能殺掉我們,是他沒有本事。而如果我要他的命,就必定會讓他死。”

“……墨煙?”白啟鳴有些驚慌,“你在說的是張瑜芳?”

這時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躺在墨煙膝上,被她的雙臂環住脖頸和腰腹。

他稍稍有些反應過來,回憶起之前發生了什么。

糊里糊涂大致想明白后,他的注意力回到墨煙身上,忽然笑了笑。那是安撫性的柔和的笑。但到底是笑而不是別的什么。

墨煙驚愕地望著他。

“何必這樣說呢。你在發抖,墨煙,”他因為頭痛和嘶啞而不得不斷斷續續地說話,“你很害怕。你只是很害怕……現在明明還不是生氣的時候,你不因為我沒死而高興嗎?”

墨煙愣了愣。突然她的眼里滑下兩行淚,她伸手胡亂去擦,不斷點頭。

“我嚇得眼前空白一片,”她抽噎著說,“我明明不怕水,也不怕被人殺。”

“傻瓜,糊涂蛋,不懂事的臭小鬼,”這回白啟鳴是真的發自肺腑地笑了,伸手去摸墨煙的腦袋,“怎么連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都分辨不清楚?”

他用手指撥開墨煙粗暴按在自己亂抹臉上的手掌,輕輕擦掉她的眼淚。

她現在看上去是那樣兇狠而濃烈,身上有不似凡人的美。

但她也終于對他敞開了心扉,她的悲喜恨怨如同孩童般清澈。

他堪堪意識到自己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而墨煙救了他。

白啟鳴注視著她,他的眼神令墨煙不解。

片刻后,墨煙神色一變。她猛地偏開頭,用手背擋住額際。

他詫異于墨煙的反應,片刻后才有所頓悟,他緩緩坐起身:“那是傷疤……?”

墨煙沉默許久,搖搖頭。

這不是一個適宜眼下去談的話題。

白啟鳴忽然想起什么,翻動濡濕的衣物找尋一件東西。也是這時他看到了脖頸上有一塊原不屬于他的玉佩,雕刻一尾青鯉。

墨煙聽到他發出的窸窸窣窣聲響,側過頭看向他。

“我的荷包……”他嘀咕著。

“你睡覺還帶著荷包?”墨煙說,“我覺得他們沒體貼到為我們準備行李。現在手邊什么都沒有,連文書都落在他們手上。”

然而白啟鳴還真的找到了那只荷包,就卡在他的腰帶與衣服褶皺之間,顯然原本是揣在懷里,但之前經歷過一大堆混亂險情后已經大大挪動過了位置。

他輕舒了一口氣:“這是我娘親手做的,用的是父親從前當官時只在應酬時才會穿的一件衣服。”

這些有別于此時此刻情形的事果然吸引了墨煙的注意。

她放松了一些。

“早知道我也不該把劍壓在枕頭底下,而應當直接帶在身上。”

她看著他打開荷包,從夾層里取出那片玉璧。

他將玉璧舉起,隔著月光細看。

白啟鳴夸張地嘆息道:“我娘告訴我,以后我中意誰,就把這塊玉送給誰定情——要是把這丟了,我可就取不了媳婦兒了。”

墨煙哼笑了一聲,恢復了五成平日里游刃有余驕傲活潑的樣子。

“其實那時你不必把它還給我。”白啟鳴輕聲說。

墨煙沒聽清或是聽不懂,不解地望著他。

白啟鳴笑起來,搖搖頭:“沒事兒。”

墨煙動手撕下自己的衣領布料,繞過額際扎緊,然后站起身。

“身體還能動么?”

白啟鳴嘗試著活動手腳,點點頭。

她朝他伸出手:“盡管連鞋都沒有一雙,但我想我們總能走出這片荒林的。我要找到張瑜芳的府上去,讓他知道惹怒閻王是什么滋味兒。”

“你們東廠的人說話都這么可怕?”

白啟鳴笑了笑,握住她的手,站起來。

墨煙也笑著回答:“是的,都這么可怕。”

張瑜芳自從匆匆干完那件事之后,就慌得亂作一團。

“少爺您放心!用迷香迷暈他們,又捆了手腳丟下水,定是不會有活路的!”

“可是、可是……”

貼身侍仆懂得他的心思,于是轉而說:“他們是錦衣衛和東廠的爪牙,本就不是好人,您殺了他們小了說是為求自保,大了說是替天行道!”

張瑜芳不是傻子,他也清楚自己是做了未經細思卻無法回頭的兇事。

再害怕也已無用。

“那封……”他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說他們帶上船的《論語》中夾著一封官府文書嗎,那里面寫著什么?”

談起此事,仆人神情困惑,將信封從一堆行李中取出遞給張瑜芳。

張瑜芳嫌他動作磨蹭,抬起身一把奪過文書拆開。

隨后他也目瞪口呆。

——紙張上一片空白,沒有半個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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