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六十三章.往復如潮

安慶十三年,北鎮撫司衙門內,操練場上,一眾年輕力士列隊而立。

“東廠廠公到了——”

門口那兒有人這樣喊。

于是白啟鳴只好停下話頭,跟著師父劉昌舉整衣站正。

這一年他二十歲,剛剛通過劉昌舉的舉薦加入錦衣衛不久。他年輕自得,還不知道重情重義和堅持正直是一件何等困難甚至是危險的事。他認為自己可以做很多,希望自己可以繼承父親與師父的志向,改變這個被人又懼又恨的錦衣衛。

他從小熟讀兵書史書,知道一個人如果有能力有運氣,可以走得很遠很高。

只不過,他還并不清楚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少。

他正期待著弄明白這一點。

莫遲雨走到他面前,停下了腳步,隨手一點:“還有這個。”

跟在一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便吩咐手下把白啟鳴的名字記上。

“我?這……我恐怕不太合適吧。”白啟鳴下意識地接口回絕。

那時候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引起對方興趣的緣故,是因為莫遲雨的恩師李通曾與他的父親是故交。那時候他也不夠了解莫遲雨,因為師父不喜東廠的緣故,白啟鳴只聽過莫遲雨的壞風聲,卻沒聽說他曾經暗地里照顧過不少因為清高廉潔而在朝中受辱受壓之士。

莫遲雨笑了笑。

“你如何不合適?”他問道。

“在下身為錦衣衛,便是做替皇上分憂的內廷禁軍。而說到自己的圖謀,我不為其他,只是想要鍛煉自己的身手。”

“此話有趣。”莫遲雨上下打量他,又笑了笑,笑不入眼,“你叫做白聞熹,是前兵部左侍郎白問清的公子……出身世家,果然氣度不同。”

白啟鳴的神色僵了僵。

“聽你的意思,似乎覺得到我東廠來,算不得歷練?”莫遲雨盯著他。

“東廠行事為暗處多,錦衣衛行事為明處多。緝拿貪官污吏、擒回叛黨余孽之事等,大半由圣上下詔,直命錦衣衛出手;抽簽巡街,也是錦衣衛擔職更多……我便覺得,自己還是適于留在北鎮撫司任職。”

莫遲雨笑道:“說來說去,倒像是把東廠的營生看得簡單了。”

指揮同知趕忙上前,呵斥白啟鳴:“你自己不識抬舉,大大冒犯了廠公,還不快賠個不是……”

莫遲雨抬抬手,指揮同知噤了聲。

“墨煙。”

莫遲雨微微側頭。后面的小廝跨步上前來,站到他身旁,側耳聽候命令。

“來,與這位白校尉過上幾招,看看他的身手究竟如何——是否入得了我東廠。”

那是一個低眉順目的少年,聽此吩咐,便走到白啟鳴面前。

他抬起頭時,白啟鳴有些吃驚。

少年長相俊俏,杏眼明亮有柔情水光,但眉展如翼,英颯之氣罕得;更奇怪的是,看他的神情,倒像是從前就認識自己一樣。

“失禮了。”

這樣說著,少年向旁邊近處的錦衣衛借了一把繡春刀,拔刀出鞘后在手里掂量掂量,將刀刃反握刀背朝前。

“請。”他說。

于是白啟鳴也只得拔出腰間的刀。

刀背朝前與刀刃朝前畢竟手感大不相同,白啟鳴本來不以為意,但與那少年對上幾個回合之后他便感到些許吃力。

——他怎么也壓制不住對方。

如此一來,一方面他要抵擋對方的進攻,然而抵擋進攻不可以用刀刃,用刀側去抵也會有折刃的危險,因此不得不時刻留神,克制原先養成的翻轉手腕習慣。

對方盡管不是招招要他性命,卻也始終猛攻不退。

難不成……自己以前和他結過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啊!

白啟鳴自幼習武,到如今成長為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在這一方天地里,幾乎沒有遇到過無法打敗之人。他向來認為,憑借自己的體力和技術,除非對上一些奇技淫巧,大半總能占到上風——可是與這個少年的比試卻不如他所想,少年身輕如燕,使刀卻又勁風陣陣,刀刃磕碰時銳響震耳。

白啟鳴畢竟年輕氣盛,時間越長他的耐心就越是消耗。

周圍人的呼聲以及那個東廠督公的視線更是令他焦急難安。

心緒繁雜之下,他已露了幾回破綻。

但是,也不知怎么,少年忽然慢了下來,甚至是停住了。他的刀本欲向上擋,但少年的刀卻并沒有從上劈斬而下。

并且他又犯了一個錯:忘記自己本是反手握刀。

等到白啟鳴發覺自己握反刀刃時已經太晚了些。

他本以為少年肯定會有足夠的躲閃空間,卻不想少年只是任由他收不回去的刀刃徑直刮過側頰,留下一道血痕。

白啟鳴不禁愣住。

少年則是后撤一步,拱手道:“既然如此,應當算白校尉贏了。”

接著他轉向莫遲雨,俯首問道:“督主覺得如何?”

莫遲雨走上前,扳起少年的臉看了看,指尖被血滴染紅。

那道傷口對于身體皮肉而言不算深,可對于面頰來說似乎又不能稱之為淺。

莫遲雨眼中流露不滿之色。

“就知道你喜歡給我丟人。”他的語氣倒里并無幾分怒意,相反似乎別有深意,“你回去吧。”

“是,督主。”

丟人嗎?

不,并不丟人。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到底誰輸誰贏,是東廠勢大還是錦衣衛權重,是東廠有本事還是錦衣衛有能耐,甚至如今是東廠有意給錦衣衛留面子——白啟鳴更是理解得一清二楚了。

但與此同時,他心中感受到的并非屈辱或是憤憤不平,而是一種更為開闊的感覺。

于此,他稍微有些明白了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下午墨煙還是去了攬月樓。

墨煙沒有到一樓的客座去喝茶等候。她趴在攬月樓二樓的窗臺上,看著樓底的街巷。

為免被當做是吆喝攬客的小龜官,她選了個偏僻的角落兀自發呆,等著扶柳接完這一個客人。

她心里很清楚,這一次白啟鳴是不會來的。

而她這一次也不再有好心,去解救那個被紈绔捉弄的少女。

“奇了怪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來,起初墨煙覺得肯定與自己無關,然而那聲音卻近了些,“你是不是那個……莫廠公身邊的?”

攬月樓是禮部教坊司下最負盛名的勾欄青樓,多得是達官貴人,但墨煙至今也沒遇到過直接上來這樣說話的。一方面竟把莫遲雨背后跟著的小廝都記個面熟,一方面又如此肆無忌憚,實在有些古怪。

她回頭,看到一張眼熟的臉。

雖說臉熟,可又似乎沒有見過幾次。

那是一個看上去二十歲左右的男子,面若冠玉,笑眼如月,下頜上青須剛顯;盡管身骨算得挺拔高削,但更多的是幾分文弱風流。

他的衣飾極盡奢華,江南綢緞、金銀刺繡,腰帶綴滿玉片,又掛著數個香囊玉佩;連隨手夾在臂間的烏帽都是鑲金帶銀的稀罕物。

他顯然剛剛經過一番極樂云雨,發髻是重新整好,衣領還有些歪斜,面色醺紅。

“您是……”

他是樂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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