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墨煙沒有明白裕平王為何要與她說起那些往事。
墨煙不在乎往事,她只在乎裕平王能不能逃離眼下這個可怕血腥的漩渦。
但聽著聽著,她忽然有所恍悟。宛如有人在耳邊敲響晨鐘一般,她終于看到了更多的事情,想到了更深的糾葛:
聽裕平王所說,不難想到,或許當年先皇在病重之際立下遺詔時,曾有意讓裕平王協理政務,扶助新帝。
先皇在昭愿之亂后臥病不起,他會提早立下遺詔安排后事也屬常情。
但到底他纏綿病榻,最終去世時太子已經十九歲,很快便將及冠了,因而此事未成。
然而,如果遺詔中真的曾經提及授命裕平王理政一事,而裕平王后來也沒有主動請退離開京城……在已經羽翼豐滿的皇上回首看來,此事又會是何種樣貌?
想到這,墨煙悚然無語。
“既然終有一日會走到不是他死,便是我亡的地步。我必得做出決斷。至于寧王?不,我與他之間沒有什么。”裕平王低聲喃喃,“墨煙,你要知道,如果當今圣上是我的皇兄,我是斷斷不會……”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柄。
下一刻,發生了墨煙絕未料到的事。
正因為在墨煙看來是那般毫無緣由,因此她才沒能躲過去。
當那柄劍霍然出鞘,寒鋒朝她猛烈襲而來時,她只堪堪用藏在左臂內側的短劍擋下了一擊——劍刃從上劈下,而她是跪在地上,她逃脫不及,手臂被斜刮出一道長而深的血痕。
裕平王,不愧是裕平王。
不愧是當初金戈鐵馬、血洗反賊的裕平王。
若非她躲閃了,那劍便是刺喉而來;若非她手臂里藏著短劍,恐怕她的手臂便會被這一擊生生斬斷。
“王爺!”她猛地后退,右手扣住左腕下的劍柄和動脈,她不可置信地抬頭看著面前這個男人,“……為什么?”
男人提著劍,劍上的血滴灑落,下一瞬間劍鋒已然抵在墨煙頸旁。
墨煙只得再次抬起左臂,以手臂內側的短劍硬擋著——仍沒來得及讓劍刃出鞘。衣袖在刀刃與刀鞘相觸下磨損撕裂,硬物相互角力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她明白過來。
他是真的想要取她性命。
“為什么?墨煙做錯了什么?墨煙又做錯了什么?爹爹你告訴我!”她不肯后退,嚎叫著高聲發問,聲音聽上去猶如雛鳥哀鳴,“父親,你要告訴我啊!”
裕平王。齊柯律。
父親。
爹爹……
裕平王手中的劍松動了。
他看著墨煙手臂上血肉模糊的傷口。
他又看向擺在木架上的靈牌,看向馮氏二字。
怔愣間,長劍落地。
他口中喃喃:“到底是……到底是貪念妄生。到底是五欲難舍。”
您在說什么?
為何我絲毫不明白?為何我聽不懂?
“墨煙,你立地為人,沒有犯什么錯。”裕平王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就如同看到刺目之物一般將頭扭開,他的話語支離破碎卻又決絕毅然,“你只是不知道你是何等可怕的……正因如此,我不愿見你。我知道這是罪過。是我對不住你。你走吧。”
“父——王爺,您在說什么?您告訴我,我到底是……”
“走!”他喝道,“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來要見我。”
墨煙跟在齊環宇身后離開裕平王府時,她看上去失魂落魄,惘然無措。
樂平王問她的手臂是怎么回事,問了三遍,她才回答說是在院子里滑了一跤,磕在了湖石上。樂平王將信將疑,怪她怎么不早說,應當讓裕平王府的人替她清理好傷口再走。
墨煙搖搖頭,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樂平王拉她到馬車上坐,從自己身上把所有的帕子摸出來讓她包扎。
墨煙怔怔愣愣地胡亂綁好,連推辭和道謝都忘了說。
等到墨煙終于回過神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樂平王的宅邸里。一來一回,天空已經染上暮色。
一個小宮女在為她擦洗手臂的傷口。
樂平王站在旁邊看著她。
墨煙艱難地張了張嘴,發覺自己嗓音喑啞:“殿下……墨煙糊涂,給您添麻煩了。”
樂平王緊皺著眉,抱臂站立,手指在手臂上敲著。
他的眉似遠山、鳳目含微凝,很俊雅,不笑不言之時看上去意外的嚴肅峻然。
他揮揮手讓宮女退下。
“你和裕平王從前有過什么?”他問。
“只是曾蒙恩惠。”
他看墨煙一副牙關緊咬的樣子,低嘆一聲:“我原只想著順便可以出一趟宮,又可以逗墨煙公公來陪,又可以和五叔見一面——如此想來是三全齊美的好事,怎樣都不會虧。但我現在可有些后悔了。”
墨煙對面前這位閑散王爺產生了些許愧疚之情。
并且,她也確實該早點兒離開,獨自一人好好地想一想。
“確實是墨煙失禮。墨煙這就回去了,不煩擾王爺。”
她站起身。
這時候,屋外忽然傳來一聲:“皇上傳旨,召見樂平王。”
只見樂平王猛眨了幾下眼睛,一把拉住墨煙:“你你你,你和我一起去啊。”
“啊?”
“你不是東廠派來看我的人嗎?”他非常直白,理直氣壯地說,“萬一皇兄問我最近有沒有好好干活,不都得你來作證?”
真是禍不單行。
一如“從前”,她對他們的這位天子陛下心懷抵觸。
事實上越是接近天子身側,越是知道他也不過一個凡人而已。
既然如此,自己心中為何會有不滿?
為何會對一個凡人不滿呢?
墨煙自問過多次,但找不出確切的理由——她當然可以舉出無數名目,例如自己或許是不喜歡看到莫遲雨在別人面前低頭,或許自己是不喜歡承認這世上有一個人高高在上凌駕于一切,或許她不愿意承認有人擁有那么多世俗生命的生殺大權,或許她也不喜歡看到他那猶如籠中之鳥般的姿態……
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總之,墨煙不喜歡那個金座上的男人。
皇上在寢殿召見自己的胞弟。
他把自己裹在一大塊狐裘皮毯內,坐在榻上玩九連環。
他看上去不是玩九連環的好手。當然,墨煙也不過是揣測——畢竟她自己并不玩。
樂平王走進去,舉止隨意,行過禮后便在榻上坐了。
“皇兄找我有什么事?”他從桌上盤中摸葡萄吃,“我先說,我最近可認真了,這么些天只出過一次宮門。”
皇上笑了笑,抬眼看向樂平王:“是啊,只出去一次,去的是裕平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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