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天,裕平王在朝堂上請辭,卸下從前先帝所封“鎮南守京安平隆昌大將軍”之職并歸還兵符。
聽說此事時,墨煙正在社稷壇。
社稷壇的布置安排需要禮部官員指導,御用監與神宮監出人安排,司設監打點儀仗,錦衣衛南鎮撫司列隊排演……作為名義上的督導者,樂平王還算盡職盡責,盡管無事可做,但仍整日待在社稷壇附近轉悠。
墨煙因為欠了人情(雖說其實沒什么道理)的緣故,自覺愧疚,這幾日也連續跟著季赫前去。事到如今關乎戶部與“地錦黨”的名冊之事已經解決,又因為裕平王的態度,她一心琢磨如何扭轉寧王謀逆案之后的悲劇,沒了出宮的興致。
裕平王請辭之事傳到忙忙碌碌的社稷壇來已經是午歇時候。
樂平王過來硬拉著墨煙同他一起飯后消食散步,然后賣了半天的關子,終于把這個消息告訴墨煙。
“剛才阿吉從伺候大殿的公公們那兒聽來的。這下你可高興了吧?裕平王既然卸職離京,一定不會再有事了。”
齊環宇專注地盯著墨煙的臉,期待少年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墨煙一開始似乎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接著總算相信了,卻又流露出更為復雜的疑慮和困惑。但是到底很快回過了神。
墨煙喃喃著:“王爺他竟然……”
少年比齊環宇所想的要更為激動。
他是那樣高興,以至于總算看起來像是個與其外表相符的天真少年了,甚至笑著感謝齊環宇,一遍又一遍說著“謝謝殿下”,倒是讓他不好意思起來。
“哪里,我也不過是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你而已……”齊環宇轉念一想,這不正是個順桿爬的好機會?可不是客氣的時候。于是他拉住少年說,“難得今天是有好消息的好日子,不如去攬月樓喝一杯?我們偷偷溜出去,沒人會管的。”
提到攬月樓,少年似乎猶豫了一下,不過竟真的答應了他。
攬月樓以“樓”為名,其實卻是庭廊相連、花園錯落的奢華大院。
平日墨煙通常只在主樓小坐,或到二樓扶柳的房間去。
但樂平王不愧是身負風流盛名的快活王爺,一進攬月樓便說要包下整個南院賞月。一聽說是樂平王駕臨,攬月樓里的姑娘們鬧騰起來,紛紛揮動帕子和絲帶相迎,墨煙作為陪同者也難得享受了一回“群花簇擁”——說實話,墨煙真有些佩服樂平王。
一兩朵花還堪欣賞,成群成簇的擠擠攘攘之樂墨煙實在不懂享受。
好在扶柳立刻便上前來,用那柳枝般柔軟的身子,以一種訓練有素的方式不動聲色地把同僚們擠開,攀上墨煙的肩。
“兩位竟然一同來,可真是稀罕事呀?馮公子何時與小王爺這般要好了?”
墨煙感到有口難言。
樂平王哈哈大笑,把手搭在扶柳腕子上,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順便借此把墨煙攬到身旁:“說來話長,就不說了!本王今日來是為了給我這位新朋友賀喜的,好酒好菜擺上,至于……今日就不要百靈鳥了。”
他伸手去摸身旁緊緊湊過來的那些少女的臉,被他碰到的年輕女孩咯咯笑起來。
“要月蟾姑娘來彈琵琶,幽篁館的豆蔻花兒伴奏;扶柳姑娘若不嫌棄,賜舞一支可好?這下子——花夫人,您看我這安排還缺什么嗎?”
“什么都不缺啦,”花夫人笑呵呵地引著樂平王往里走,“小王爺自個兒的安排可比老身好得多,您是宮里頭見過大場面的!”
“夫人這是什么話!那紅墻里只有金泥銀粉花,可比不上攬月樓的姑娘們各個兒鮮嫩馥郁……”
只見二人互相吹捧,以此為樂,笑聲不絕于耳。
墨煙雖說見過那些到攬月樓玩樂,一擲千金大擺宴席的人,卻從未自己身在其中。
女子們的香薰紅粉、衣袂裙褶,簇擁著烘托起溫熱氤氳的水汽,叫人不飲自醉;那些笑聲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猶如銀鈴般在耳邊響個不停,所有人為了把此地變作一個“世外桃源”而兢兢業業鞠躬盡瘁,將快樂維持得綿延不絕。
墨煙猜測這或許便是有人會沉溺其中不可自拔的緣故。
花錢買快樂,對于有錢之人而言自然是筆值得的買賣。
墨煙宛若置身事外般思索著,觀察著。
有女孩兒與她搭話時,她的回答不冷不熱,心不在焉。說到底,她仍然并未把裕平王的事放下。墨煙并不能把自己一分為二,割裂為“享樂”和“慎獨”兩部分。
——秋社祭典會在立秋后第五個戊日舉辦。
在那之前,裕平王應當不會動身離開京城……
自己是否應當再去見他一面?無論如何,這恐怕都會是此生最后一面……
可是裕平王親口對她說:你走。——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來要見我。
墨煙多么想大哭一回,問問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可她的所有疑問都如雪片落水,擊不起這世間的絲毫漣漪。
樂平王也不知是太久不曾出宮游樂,還是一向如此興致高昂,待到南院客座設好,一坐下便斟了好幾杯熱酒下肚。
墨煙不諳敬酒之道,只得順著樂平王的節奏給自己灌酒以示尊敬。
飯食撤下后,素茶稍醒,佳釀再呈。
到了月上柳梢時分,一雙雙素手點起花燈。
山石與草木相互掩映,一條跨步便可越過的小溪潺潺流過,構造成為一方山景,其間燈燭猶如繁星。
樂平王的宴席就擺在這片小小的山水畫中央。
隔著溪水,身穿唐代古衣樣式的妙齡女子們在草地上歌舞,謂之“天寶南苑”。
月蟾畢竟是攬月樓頭牌之一,只演奏一曲便告辭了,樂平王的打賞非常大方,但并不多做挽留。
扶柳主動作陪,坐在“河畔”對側悠悠撫琴。
此時此刻,主樓那邊笑聲喧囂,此地倒卻安靜下來。
墨煙看向樂平王,發覺他已經熏然半醉。
青年半躺在榻上,一手執著酒壺,一手執著酒杯,靜靜望著天空的半月。
“我看吶,我今日比墨煙公公還要高興。”樂平王笑了笑,這樣說道。
他這么一說,墨煙也忽然察覺這一點。
墨煙今日的確高興,但卻依然憂心忡忡。可樂平王的高興就是全然高興。
“你或許不信,其實本王心里真的在意五叔……是時常為他捏著一把汗的。”青年的聲音很輕,纏繞在晚風與琴聲、鈴響之中,只有與他坐在溪流同側的墨煙可以聽清,“我不知道你為何關心裕平王,我覺得你沒有和我說實話——不過我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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