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過錦衣郎

第八十七章.故影舊印

墨煙還記得,小時候和母親一起住在杭州城里時,家中養過一條大黑狗。

后來她生了病母親要帶她去京城,便把狗送給了鄰居。

墨煙還記得她們出發的那一天,大黑狗抵在鄰居家門前時而高聲吠叫時而嗚嗚低吟,脖頸上拴著的繩子都卡進了喉嚨里。

等到墨煙進了王爺府,她驚奇地發現原來世上還有專門供人賞玩的、看起來毫無用處的小個子玩寵犬類。

那時王府夫人養著一條嬌小的褐耳西施犬。

那么小巧玲瓏,簡直像只布偶似的;毛發如同絲綢般順滑柔軟,且每日穿著花花綠綠的小衣裳,走路時蓬松的尾巴一巔一巔,好看的不得了。

墨煙最羨慕嫡小姐的時候,就是她抱著這只西施犬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她讓小狗跟在腳邊,同它一起玩繡球。

墨煙曾經偷偷地、怯怯地摸過它。它乖巧和順、一視同仁,比這個家里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歡迎她;被墨煙撫摸時,它歡快地搖尾巴抖耳朵。

那種溫暖與柔軟令年幼的孩子癡迷,心里涌起強烈的喜愛。

墨煙將它抱起來,把它藏在自己房間里。

當然,到底還是被發現了。被發現時已經過去了一天半還多,嫡小姐哭得眼睛又紅又腫。母親帶著墨煙到夫人那里去賠罪。嫡小姐一把從她懷里搶過小狗。墨煙聽到她低聲抱怨:“被你摸了就臟了!”

那時候父親……不,裕平王,知不知道這件事呢?

他或許不會理解:盡管墨煙那時渾身是刺,又皮實又粗野又倔強,好像這也不服氣那也不服氣——實則仍不過是一個年幼孩童;她盡管有別于常人,但仍會因為別人有自己卻沒有而難過,會因為父親偏愛其他孩子卻不愛自己而心生羞恥、惱怒、憎恨之情。

作為孩子,有很多事是想不通的。

而等到她長大了,想得通的時候,她依然深深為此悵然,心口刺痛。

樂平王一開口相求,皇帝立刻爽快地答應了。

于是裕平王說,隔日便會差人把那只小犬送入宮中。

如此一來,話題引到了樂平王的宅邸上。

“聽說王爺的外府就要落成了?”

“啊,是嗎?”樂平王一臉茫然地看了看皇上,“我還真沒在意過這事。”

皇上笑了起來,責怪道:“那可是你自己親自繪制了地圖的宅邸,怎么興致一過就拋在腦后了?”

樂平王訕笑著拍拍腦袋。

這么說起來,似乎確實有所“偏差”。

在墨煙記憶中——盡管墨煙從前著實不曾在意過樂平王——她以為這時候樂平王應當已經開始在城中采買婢女、廣獵家伎,攪起風月場上的大動蕩,是攬月樓和其他勾欄瓦肆眾人的閑余談資。

不過,也或許那些事都是在他置府之后才正式開始的,如今他仍居宮中,故而較為拘束收斂。

提起這個,墨煙又不得不再次想起“從前”扶柳的自行了斷,王小燕的殉情追逝。

因為那時她不在京中,那整件事對她而言十分縹緲遙遠、不可思議。

墨煙如今還時常覺得那是不是自己編造出來的戲文故事。

扶柳很少提起王小燕,王小燕更是很少提起扶柳。他們二人真真像是萍水之交。

無論如何,墨煙之后會試著弄清楚那件事的,也一定要勸服樂平王。

只不過她如今的心思還來不及放在這些事情上。

——今日或許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見到生父的面容了。

藩王就藩,若無圣旨,再也不會進京。

盡管墨煙不明白自己在生父眼中究竟是何種模樣,他如何看待她。但墨煙還深深記得,“從前”自己得知裕平王的死訊時,心中痛苦萬分,那種哀慟之情絕無虛假。

那么這就足夠了。

他如今可以平安歸隱,而墨煙便可以感到心緒安寧。

秋社祭祀后的第二日,裕平王便攜家眷離京。

當然,墨煙聽說時已經是當日下午。

樂平王抱著一只雪白的小狗到莫遲雨宅子外頭找她,并告訴了她這件事。

莫遲雨去了司禮監,沒有帶上她。昨夜他也并沒有訓斥她。

他給予了她足夠的寬容。墨煙為此感激。

樂平王來找她打發時間,墨煙便樂得同他一起蹲在宮道上逗弄那條小犬。

樂平王把小犬放在地上。它不逃不叫,歪著腦袋盯著墨煙瞧。

墨煙把手指伸過去。它用漆黑光亮的圓鼻子嗅了嗅,隨即便歡歡喜喜把前腳搭在墨煙的膝蓋上。

那真的是一只相當可人的小寵。渾身雪白,沒有一根雜毛。

凡物中純白之色者罕見,帝王以白馬為盟,天下以白澤為安,世人以白鹿為祥。雖說如今那些飼馬飼狗之人技術高妙,純色依然罕得。

不過嘛,墨煙看這只狗并不清楚它自己因為毛發顏色而高“狗”一等。

它一點兒沒脾氣,之前被樂平王抱在懷里,就靜靜地左顧右盼;這時候被放到了地上,便傻乎乎地纏著他們轉來轉去。

它很親近墨煙,玩累以后,在墨煙腳旁趴下休息,把柔軟的小腦袋靠在墨煙腳踝上。

墨煙感到受寵若驚。

——御賜都無法帶給她這般感受。

充滿純真無垢的喜愛、毫無鋒芒的親近,令人心都要化了。

墨煙想起從前那些舊事,那只嫡小姐懷里的西施犬。說起來,嫡小姐早已嫁人,也不知那條小犬如今是否還活著,陪在何人身旁。

“聽說貴妃最為寵愛的那只臨清獅貓,就叫做‘雪獅子’,這樣看來咱們這只就不能取這名了。”樂平王與她并排蹲著,一邊撫摸小狗一邊思忖道,“不如……”

墨煙對樂平王會取出個怎樣的名字倒還真有些好奇。

“不如叫做‘泥狗子’。泥對雪狗對獅,豈不正好成一對?”

墨煙猛翻一個白眼,忍不住抬起手肘頂了一下對方的側肋。

“誒誒誒——”

樂平王也不知怎么,平衡能力竟如此之差,揮了兩下胳膊翻坐在地。“泥狗子”被樂平王的衣擺抽到,嚇得彈跳起來。墨煙連忙按住它雪白的脊背,撫摸安慰。

青年一手撐地坐著,一手指向墨煙鼻尖,悲憤道:“你又趁著附近無人欺負本王!”

樂平王大呼小叫,但毫無怒意。

若說吵鬧,確實吵鬧;若說可愛,倒也不假。

墨煙忍不住發笑。

青年今日身穿一襲顏色漂亮的雀藍色長曳撒,鋪在青石磚地上倒是好看。像飼在西苑西南林中的那些綠孔雀。

“好吧,”他干脆就坐在地上,“你覺得叫做‘秋宵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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