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日頭已攀到半空，陽光正盛。正院堂屋的門敞著，投進來的光線映出飛舞的輕塵，干凈透亮。屋里很靜，只有一個侍女立在桌邊，無聲無息地擦拭著桌上的瓷瓶。

光線稍暗了一下，那侍女回頭。門口站著一個小小的男孩，穿著干凈合身的青色小衫，打扮得頗為整齊。那孩子跨過門檻進了屋，烏黑的眸子間帶著幾分凄惶，瞟了一眼內室，又望向她。

“秀兒姐姐，我娘在嗎？”小男孩乖乖地站住，仰著臉望著侍女。

“夫人在里面。”叫秀兒的侍女放下抹布，去水盆里洗手，問道：“你怎么過來了，找夫人有事嗎？”

小男孩低了頭，可憐兮兮地道：“我餓……”

秀兒怔了一下，剛想說什么，內室的門忽然被打開。蘇湘湘似是剛睡醒的模樣，還帶著幾分倦怠，倚門站住，桃花般艷麗的眸子閑閑地望著他，語氣和緩溫柔：“乖兒子，餓了？”

“娘！”小男孩喚了一聲，身子動了動，似是想過去，很快又有些緊張地停住。

“走，娘給你做飯去。”蘇湘湘笑得很溫和，走上來牽起他的手。那小男孩卻被母親的笑容嚇住了，有些呆滯，步子都邁不開。

“怎么了，餓的走不動了？”察覺到手上的阻滯，蘇湘湘回身低頭，瞥了他一眼。

“不是……”

小男孩嚇得趕緊低了頭，蘇湘湘手上加力，扯著他出了門，向廚房走去。

“早上讓你跑步，有好好跑嗎？”

“有。”

“嗯，乖。”蘇湘湘美眸含笑，輕快地道：“明天起再加跑兩圈好了。”

小男孩驚愕地仰起臉望向母親，滿臉苦色，卻又不敢出聲抱怨，很快又乖乖地低了頭，應了一聲。蘇湘湘將他的反應看在眼里，輕笑一聲，沒再說話。

到了廚房，遣了廚子出去休息，蘇湘湘親自動手，淘米，煮水，熬粥。看著她將潔白干凈的大米倒入煲中，蓋上蓋子，小男孩這才松了口氣。

“黯兒，你還想吃些什么？”蘇湘湘笑瞇瞇的，語氣依舊和善。

母親的態度難得的溫和，難道今天真的只是想給他做飯么？洛水黯眨著眼，猶豫了一會子，小聲吐出兩個字：“煮蛋……”

“好。”蘇湘湘點頭，秀兒很快取來了雞蛋，蘇湘湘接在手里，似笑非笑地望著兒子，道：“蛋煮好了會很燙，你去打桶井水，等下把蛋冰一冰。”

“嗯。”洛水黯開心地答應了，轉身跑去打水。

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蘇湘湘瞥了一眼，臉上笑容不減，卻清淡了幾分。

不吃甜的，不吃辣的，不吃咸的。這小祖宗的口味真不知道隨誰，不是一般的難伺候。他快六歲了，已經開始隨她習武，每天跑跑跳跳，消耗很大，若是再這樣挑食，只怕身子很難撐下來。

更何況，她也沒心思慣他這些奇奇怪怪的毛病。

嘴角銜起輕笑，蘇湘湘將手中的雞蛋放入鍋里煮著，掀開煮粥的紫砂煲，抓了一把冰糖丟入，又尋了杯子，撒了半把鹽，倒入清水。轉身瞥見秀兒呆傻的表情，蘇湘湘微微一笑，將手中的水杯遞給她：“拿著，放好了。”

“夫人……”

話只開了個頭，瞧見蘇湘湘溫煦如春的笑臉，秀兒立刻識相地閉了嘴，接過水杯，到外面放好。

沒多大會兒，洛水黯跌跌撞撞地抱著水桶回來了。那水桶有他一半多高，裝了大半桶水，這一路回來，他的額頭已經綴滿了細密的汗珠。將水桶放在地上，有些氣喘，卻依舊乖乖地望著母親，目光中滿是期待。

“娘，水打回來了。”

“嗯，放那里吧。”蘇湘湘隨意應了一聲，看看雞蛋差不多熟了，便將鍋端下來，倒掉熱水。洛水黯很懂事地用碗盛了剛打來的涼水，小手捧著，遞給蘇湘湘。

蘇湘湘接過來，將雞蛋稍稍涼過，輕輕磕開，手指循著蛋殼的裂縫，不緊不慢地將雞蛋剝了出來。

洛水黯的眼睛一瞬不瞬，仰頭緊盯著她手中白白滑滑的雞蛋，幾乎可以嗅到那清淡無味的香氣。早上繞著洛府跑了五圈，又練了半個時辰的拳法，他早已饑腸轆轆，但韓叔卻不肯給他飯吃。聽說母親要親自給他做飯，他嚇得躲回房間不敢出來，實在餓得捱不住了，這才提心吊膽地去找母親。

沒想到母親真的會給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

抬眼望著蘇湘湘，心里暖暖的，目光中也有了一絲依戀。

蘇湘湘將剝好的雞蛋放在案板上，纖纖素手輕巧地拈起菜刀，利落地幾刀切成小塊。洛水黯有些迷惑，卻依舊乖乖等著，沒有說話。

五歲半的小男孩，眉眼間已經能看出很像洛玉楓，精致，俊美。連性子也是一樣的溫和軟弱。蘇湘湘掃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將切好的雞蛋裝入盤中，順手取了辣醬，直接倒進去半罐。簡單拌了拌，遞給洛水黯。

洛水黯頓時傻眼了，呆呆地看著盤子里斑斕的色彩，忘了去接。

“怎么了，不是你說想吃煮蛋的嗎？”蘇湘湘俯身下來，將盤子穩穩地托在他眼前，眼中似笑非笑：“端去外面桌上。”

“……嗯。”小男孩怔怔回神，雙手接了盤子。心愛的食物被弄成這副模樣，想到等下母親肯定會逼著他吃，心里就是一陣凄惶。使勁眨了眨眼，好容易才忍住沒哭出來，端著盤子去外面放好。回來的時候，粥也差不多煮好了，蘇湘湘盛出來兩碗，帶他到外間桌邊坐下。

秀兒取來了勺子，洛水黯接了，肚子餓得咕咕叫，卻不敢吃，只怔坐在那里，惶惶地望著母親。

“餓壞了吧，快吃啊。”蘇湘湘笑得溫暖和煦，聲音也滿是關懷。等了片刻，見他仍然不動，又道：“想讓娘喂你嗎？”說著，下筷子夾起一塊辣醬拌雞蛋，喂到了他嘴邊。

小男孩烏黑的眼中頓時蒙了一層水氣，委屈地望著母親。她笑靨如花，眸子里滿是溫和的笑意，卻沒有半分放過他的意思。洛水黯眨眨眼，勉強張嘴，將她喂來的雞蛋咬住。

辣醬一觸到嘴唇，便火辣辣地燒痛起來。眼睛倏地漫起淚光，朦朦朧朧中看到母親的笑臉，他不敢吐出來，更不敢讓那辣醬在口中多停，只好鼓起勇氣，嚼也不嚼，一口吞咽了下去。

灼痛之感從唇舌直燒到喉嚨，又深入胸腹。吐出舌頭拼命地呼了幾口氣，卻沒有半分好轉。洛水黯望了一眼母親，見她不動聲色，便可憐兮兮地轉頭向秀兒道：“秀兒姐姐，水……”

秀兒偷眼瞧見蘇湘湘眼底蠻不講理的笑意，雖然同情這位小少爺，卻也只能將那杯鹽水遞了過來。

“呼……”

捧著水杯，小手觸到那份清涼，洛水黯舒了口氣，匆匆灌下一大口。

“咳咳——”

看起來普普通通的清水，進了口中，卻是不同尋常的味道。洛水黯先是一驚，隨即哇的一聲，將未來及咽下的水全數吐了出來。杯子險些被摔，他猶自驚魂未定，咳個不止。

“呵呵，這么大了，喝個水還能嗆著？”蘇湘湘安然坐著，一手拿著勺子，卻不去吃飯，只稍偏著頭看他，似笑非笑。

“娘……”委屈至極的一聲喚，帶著哭腔。

“看你這一頓飯鬧騰成什么樣子，打算把午飯也頂了是不是？”蘇湘湘柳眉一挑，語氣清冷。

洛水黯嚇了一跳，趕緊坐正，埋頭。看了看，還未曾嘗試過的，只有眼前這碗米粥了。他小心翼翼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苦著臉送到嘴邊。

粥甜得發膩，糖的味道完全掩蓋了大米的清香。舌頭還火辣辣地痛著，被熱熱的粥一激，更是疼得難忍。心里愈發的委屈，大眼睛忽閃忽閃，淚珠啪嗒啪嗒墜了下來。

蘇湘湘一手執勺，不疾不徐地輕攪著甜粥，對他的委屈哭泣視而不見；洛水黯低著頭，拼命眨眨眼，忍住淚水，小口小口地喝粥。

這就對了。要么掀了桌子跟她翻臉，要么就老老實實吃下去。眼淚對她沒用，哪怕是她的親生兒子。

蘇湘湘微微一笑，稍垂了眸，盛半勺粥，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糖放得太多，已經超出了甜的范疇，微微發苦，對任何人來說，都算不上可口的食物。但蘇湘湘卻一口一口喝著，神色淡然平靜，始終未曾露出半點厭惡或不滿，仿佛那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一碗米粥。洛水黯終于服了氣，乖乖地低頭吃飯。

見兒子老實下來，蘇湘湘心里輕笑，表面上卻依舊是不動聲色。又吃了幾口，胸口猛然翻涌上來一股難抑的反胃之感，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眉頭一蹙，手指松開，勺子“當”的一聲跌回碗中。

“夫人，您怎么了？”秀兒一直在旁邊，見她臉色不對，忙過來問道。

“娘？”洛水黯抬頭，有些愕然地望著她。

蘇湘湘勉強穩住呼吸，壓抑下嘔吐感，怔了怔，忽然嫣然一笑，道：“秀兒，去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