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三頭一次殺人,是八歲。
花三自幼習武,師承一個脾氣古怪沒有名字的男人。
師父好喝酒,不茍言笑,對她比她生父對她還要嚴苛上幾分。
花三在她生父那里做錯了事,有大公子和旁人攔著,頂多是挨幾句訓斥,再去跪一個時辰。
但在她師父那里做錯了事,就算是她生父來勸也不管用,按師門規矩,皮鞭子蘸涼水定打不容情,輕則三鞭傷皮肉,重則十八鞭深至骨頭。
花三挨過一次三鞭,是她師父親手行的罰,疼得她四五天下不了床,下不了床也還是要在雞鳴時候起來隨她師父練功,文課也還是要上,花三疼得不敢落淚,也不敢有怨言。
挨過這一次打,從此以后再也不敢犯錯。
她師父教的功夫狠辣,與大公子教她的不同,講究的是一招取命,不留后患。
她師父也告誡過她,她既生在這樣的位子上,要入朝堂,要成就一些普通人無法成就的事情,就要有在絕境中自保的能力,今日所學種種,都是明日保命用得上的東西。要她無論如何不可懈怠,不可心軟。
她本來是不屑一顧,想著有大公子及旁人在,鐵桶一樣包著她,誰都不能將她傷害一分。
但到八歲生日剛過的那一日,她師父得了她生父的允,喬裝打扮帶著她出門,去逛一逛熱鬧的集市。
她頭一遭得出遠門,還是在白日里,身旁也沒有人鐵桶一樣跟著她包圍她,興奮得很。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師父走著走著便不見了,她起初是不管不顧,只管自己玩耍,在街上逛了一日,用曉娘偷偷塞給她的銀兩吃喝玩樂,實在是快活得很。
后頭是天色黑了,她也乏了,想回去卻實在找不到回府的路,才要去尋她那師父。卻不想遭兩個彪形大漢騙到一處院子里頭,院內的房中有鶯鶯燕燕的浪叫聲,淫蕩不堪入耳。
花三知事早,知道自己是被拐進了娼妓家里,那兩個大漢要賣她。
花三沒獨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起初有些慌張,后頭鎮靜下來,仗著自己身形小,硬是叫那兩個彪形大漢抓她不著,趁著機會從背后一抱其中一位的腰,又使勁一躍跳坐上人家雙肩,抽了腿上藏著的匕首,沖著他的咽喉用力一插一拔,在那個大漢行將倒下的時候像猴崽子一樣借力躍到另一個大漢身上,單手攀著人家的肩,另一手在他有反應之前將刀子迅疾插進了他的咽喉,再用力往橫一拉。
她師父說過,她人小力弱,若是遇險,不要碰人骨頭,碰人最軟的地方。
咽喉、腋下、腿根,都有大脈穿過,是人最軟的地方,容易被傷害,失血也快。她師父教過,大公子也強調過,她記得很牢。
她師父教她教得很好,那兩個人都是被她一刀斃命,死得很快,死的時候連個驚叫喘息都沒有。
鮮血濺了她一臉一身,熱乎乎黏糊糊的血在她臉上順著下滑,她抬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耳朵里頭蜂鳴響得厲害,心也重重跳得厲害,呼吸也跟著重起來。
眼風瞥見上方有人,驚惶防備抬頭去看,她那被她拋在了腦后一天的師父立在墻頭,低頭看著她,寒風里頭師父長發被吹得飄飄然,像是遺世獨立的仙子。
她想到她師父從來不扎頭發,不知為何覺得好笑,便愉悅輕笑出聲。
天上突然開始落雪,有十來個熟面孔的男子翻墻入內,在浪叫聲中無聲處理那兩個大漢的尸體,往各處灑火油。其中幾人分入院中各處,進房當下房中便無聲,不過片刻,這個院里頭一絲聲音都沒了,死一般寂靜。
大公子也來了,取了她手上的匕首交給旁人,扯了自己的大氅將她從頭到腳包住,纏了幾圈,只叫她露出一雙眼,將她一抱,縱躍翻墻出去,往巷子外快走。
她越過大公子的肩和身后跟著的人,看到她師父轉頭往她這處看了一眼,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火折子,往院里一扔,隨即追上大公子與她,問她:“姑娘,你殺人了,你怕么?”
姑娘,你殺人了,你怕么?
她看著方才站著的院里竄起老高的火舌,搖了一搖頭,想了一想,又再搖了一搖頭。
她師父便點一點頭,拍一拍她的腦袋,用從來未有過的溫柔道:“好姑娘,不怕。”
她想她大概是不怕的,這兩個人要害她,不是他們死就是她亡,她想活著,就沒得選。
從那以后她殺人,都是因為那些人不死,她就活不成,她沒得選。
一向沒得選。
那歌淺呢?歌淺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從來只能二選一?她若不殺這三個人,便也活不成么?
花三在徐厚身后,聽徐厚問歌淺那三個人是誰。
歌淺笑出聲,近似于開懷大笑了,回答徐厚道:“是誰?這個,是我的父親,為了錢逼著我出嫁的人!”
“咚”的一聲,花三聽見有東西被扔在地上滾動的聲音,好奇之下想從徐厚身側探頭出去看,身后側的花錦郎偏偏往前走了一步,恰好擋住了她要探身出去的位置。
花三皺一皺眉,要從另一側探身出去看,遭徐厚伸了一手往后攔她。
花三便安分將臉貼在徐厚背上,抬眼瞧見花錦郎低頭垂目看她,皺著眉回瞪過去,在徐厚身后,又聽到歌淺咬牙切齒道:“這個,是我的母親,收了人家彩禮,花光了的人!”
又是一聲“咚”。
再緊接著一聲“咚”,歌淺又道:“這個,是強要我嫁給他的人,前幾夜,他騙我回家,想要……想要強了我……他就是個畜生!”
花三身子猛地一震,是被歌淺的話驚到了,更是突然明白了那幾聲“咚”的聲響,是歌淺用力將人頭砸在地上的聲音。
她不曾想過歌淺所在的是這樣的境遇,半個多時辰之前她只當她是不甘于困在莊里的年幼姑娘,一心要跟著她出去不過是要去見見世面。
她又聽得歌淺高聲問她:“三主,我能殺人,我也殺了人,我能跟著你了嗎?”
說到最后,竟有些乞求的意思。
花三在徐厚身后,一時說不出話,臉仍貼著徐厚的背,緊抓了徐厚背在身后的一只手,與徐厚低低道:“我不曾動過殺親的念頭……”就算是他們也曾有對她殘忍的時候,就算是事情發展到了最后,沒有一絲可以反轉的余地,就算是她惱恨怨怒至極,她也不曾想過要取她家里任何一位親人的性命,“大公子,她殺了她的雙親,不管她是如何的人,我怕她,我不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