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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在關注黃河之會。
而對所有有志于黃河之會的國家來說,天下六大強國的出戰者,自然是重點關注對象。
但現世如此遼闊,不是所有的國家,都有觀察天下的情報能力。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情報能力,本身也是國家強大與否的一種體現。
齊國的陳澤青,能夠對秦楚荊牧的出戰者了如指掌。甚至具體到某一場戰斗的細節表現,基本上只要在人前展露過的情報,都能夠搜集還原……這本身就說明了齊國的強大。
對于莊國這種正從小國向區域性大國邁進的國家勢力來說,軍事力量或許暫時跟上了一部分,關注天下的情報能力,卻不是一步就能夠跨越的。
這需要長時間的建設。
事實上,莊國關于天下各地的很多情報,都是從景國或者玉京山那邊來。
當今莊帝是雄心勃勃之輩,莊相也是能力卓越,又殫精竭慮,自然不甘于此。
但實事求是地說,以莊國現在的實力,要想把情報系統鋪到東域去,確實是強人所難。
能夠稍快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是諸如“齊滅陽。兇屠領秋殺軍出戰,陽建德以身死國。”、“齊夏戰于劍鋒山”……
總之都是一個大概。
相較于景國,莊國得到的情報肯定要簡單得多,也晚得多。
而即使在道屬國中,莊國也不是最聽話的那一撥……莊承乾當年是慣會翻臉無情,如今的莊高羨,也不是低眉順眼的性子。
所以在情報的援助上,莊國在道屬國里也要落后一些。
莊國的情報工作,以往是由副相董阿負責。
董阿死后,副相之職,至今還沒有一個能擔起重責的替代者。
作為其人最后托付的弟子,黎劍秋本也一直在幫忙處理政務。現在也和董阿曾經的僚屬一起,依舊在處理部分事情。
這是得到國相杜如晦支持的。
主要當然是為了平穩過渡政事,其次,也算是國相對副相的某種緬懷,不讓其人走茶涼。
不管別人如何說,杜如晦對董阿的器重一直未改,期許其人為下任國相……朝野都是深知的。
當然,很多重要的國事,不可能再讓黎劍秋他們插手。雖未再立副相,剩下的副相權責,也在慢慢移交。
不過,在這段過渡期里。莊國現今在西境之外的情報,目前是由黎劍秋在負責。
說起來權責很大,也只是說起來罷了……
因為莊國本就沒有什么西境之外的情報能力。
此時此刻,黎劍秋走在慈心殿。
此殿是大莊仁皇帝莊明啟曾經處理政務的地方,今帝或是出于緬懷,也常在此殿議事。
縱觀莊國三代國主,也的確只有那位仁皇帝,稱得上“慈心”二字。
以功績論,莊太祖開國立業,今帝大勝強雍,拓地進取,都稱得上耀眼。
但說句大不敬的……民心常懷仁皇帝。
殿中侍奉的太監通傳之后,黎劍秋走入殿中。
他的桃枝解在殿外,是以此刻左腰空空,右腰側,則懸著一塊青色玉玨。
走進殿中的時候,莊帝正在與國相議著什么。
黎劍秋守著規矩,沒有細聽。
說起勤勉來,除卻刻意隱于深宮的那段時間,今帝確實不輸于誰。
以文治武功而論,他當得上“雄主”二字,的的確確是他親手拔高了莊國的地位和影響力。
“劍秋來了?”莊帝瞧著黎劍秋,笑了笑:“何事奏報?”
杜如晦也放下手里的卷宗,溫和地看了過去。慈心殿中,除了莊帝之外,也只有他能落座。
董阿死前托付的行為,讓莊國現在的高層,是很看重黎劍秋的。
之前讓他參與黃河之會的名額爭奪,就是證明。
不過要走到董阿那一步,還需要很多時間和付出。現在就想承接副相之位,更是絕無可能。
杜如晦心里給黎劍秋安排的下一個差事,其實是祁昌山脈北邊,永昌郡的一個城主之位。若能撫政安民,前途不可限量。
董阿當年也是在城道院院長的位置“歷練”歸來,才青云直上,坐上副相之位的。
一城之主與城道院院長,算是平階,但在實力相當的情況下,還是城主的地位要高一些。
黎劍秋的起點已經強過董阿。
如今弟子繼亡師遺志,行亡師舊路,共同參與到繁榮莊國的偉大事業中,往后說起來,也算是一樁佳話。
這事要等到副相府的事務全部移交完畢,他才會正式提出來。不過私底下對黎劍秋的期待,也由此可見一斑了。
現在的莊國,有望神臨的外樓強者出現斷層……但年輕一輩其實是有些人才在的。
國道院祭酒章任,就對國道院的學生傅抱松寄予厚望。
而因為董阿的死前相托,緝刑司大司首和杜如晦本人,都很看重黎劍秋。
祝唯我之前被所有高層一致看好,唯獨董阿不是很認可。祝唯我叛國之后,董阿的眼光也更有說服力了一些。
然后就是九江玄甲統帥段離,簡直是把杜野虎當親兒子看。不過以其人現在的狀態,說話也沒有太多分量。
白羽軍統帥賀拔刀,則是根本沒有來得及尋找繼位者。
大將軍皇甫端明,本身沒有表露過任何偏好,也沒有什么特別出息的子嗣,只唯國君之命是從。
除此之外,包括國君在內的更多人,可能更期待的是林正仁。
莊國的年輕一代,將來立在高處的,可能就是這么幾個人。當然,其中杜野虎大概可以忽略不計。倒不僅僅是因為支持他的人已經失去分量……
聽得莊帝的問題,黎劍秋躬身道:“黃河之會值得注意的對手名單,我這邊已經整理出來了。除了景國方面給的情報,也有一些咱們自己的總結。”
說著,他遞出一本冊子。
莊帝接過看了看,贊道:“不容易。”
的確是不容易。黎劍秋遞上來的這份名單,除了六大強國的參與者之外,還有如魏、夏、曲、和之類的國家。
雖然信息大多不全,基本只局限在名字和修為之上,但以莊國在西境之外的情報實力,能整理到這個份上,確實也沒什么可苛責的。
黎劍秋道:“分內之事,劍秋不敢不盡心。”
莊帝隨意掃了兩眼,便準備遞給杜如晦,但手頓了一下。
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隨口問道:“齊國的這個姜望,出身莊境?”
“是的,陛下。”黎劍秋同樣沒有什么表情:“結合景國的情報來看,此人應該是臣在楓林城道院時的師弟。”
“哦。有趣。”莊帝淡淡說了一句,仍然不見喜怒,只把這份情報冊子遞給杜如晦:“國相瞧瞧。”
杜如晦不動聲色地接過來,嘴里則道:“劍秋辛苦了,先下去歇著。你剛剛叩開內府,須得好生鞏固境界,不可輕忽。”
“謝過國相關心。”黎劍秋又對莊帝一禮:“臣告退。”
而后轉身,離開了這慈心殿。
待其人削瘦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杜如晦沒有先說情報冊子上的事情,而是很隨意地說了一句:“楓林城的事情,董阿沒有瞞他。在國與家之間,他已經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莊高羨不置可否,只道:“結合其人入齊的時間,這個姜望,好像正是在那件事發生的時候,離開的楓林城。區區一個城道院的學生,能夠在那種情況下逃離?”
杜如晦是多聰明的人,提一句黎劍秋,就是擔心皇帝因此生隙。提一句就夠了,斟酌自在圣心,反復強調,反容易叫皇帝厭煩。
此時則順著話題道:“應該是有隱藏身份,或者說,隱藏了實力。他現在是以內府境修為,參與黃河之會,那么他離開楓林城的時間,一定是在無生無滅陣徹底開啟之前。當時我們的注意力都在白骨道身上,因此忽略了此人。”
這個推斷很簡單,因為內府境修士不可能沖得出無生無滅陣。
杜如晦繼續道:“之前我推斷,楓林城里還有人活著,并且這個人殺死了董阿。現在看來,就應在這個姜望身上。”
莊高羨只道:“如果是他殺死的董相,那么他必然知道了楓林城的真相。”
“陛下不必擔心。”杜如晦當然很了解自己的皇帝學生,緩聲道:“楓林城一役,是您掃蕩邪教的一役,我們莊國上下一心,挫敗了邪神降世的陰謀。雖然有一定的犧牲,但也在此戰之后徹底抹去了白骨道……
哪怕這個姜望現在能夠參與黃河之會,可以跟列國天驕爭鋒,還有齊國撐腰。也不足以左右楓林城之事的性質,那件事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
莊高羨自然也能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又問道:“現在可以查到這個姜望的底細么?他是土生土長的莊國人嗎?他在莊國的隱藏身份是什么?”
杜如晦苦笑:“楓林城已經徹底沒了。哪怕現在將其從幽冥縫隙奪回來,姜望也找不到任何證據去證明所謂的真相。而同樣的,我們最多就是從與他接觸過的人嘴里,得到一些簡單的信息,想要查到他當時的隱藏身份,已是不可能。”
姜望這個人的存在,當然是可以確認的。當初三城論道上,就有不少異城的人認識了姜望,尤其以三山城修士為最。
此外黎劍秋也是跟姜望有一些接觸的。
但要說挖掘出更深的線索,知道其人為什么能夠逃離楓林城域,是怎么知道的真相。就無異于癡人說夢了。
楓林城域,毀滅得太徹底。什么也沒有再留下……
“楓林城,楓林城……”莊高羨輕聲重復了兩句,想了想,忽然問道:“那個杜野虎,還可靠么?”
杜如晦嘆了一口氣:“家與國,不是誰都能做出取舍的。董阿和黎劍秋已是難得,我不了解杜野虎將軍,不能為陛下甄別。”
涉及楓林城之事,在黎劍秋和杜野虎之間,他也只能保一個黎劍秋了。
又是董阿最后的門生,又繼承了生生不息的神通,繼承了董阿的理想,承載著其人的信任。這樣的黎劍秋,于公于私他都很看重。
那份兩人都已看過的、關于黃河之會的情報,現在正在案上。
莊高羨把情報冊子拿了起來,隨手一遞,吩咐道:“把這份情報原封不動給林正仁,叫他好生琢磨。”
自然有小太監走上前來,雙手接過冊子,急步去了。
莊高羨對杜如晦笑了笑:“林正仁既與孤有約。孤這回便看看,黃河之會上,他能拿出什么成績來。”
“想來是不敢辜負陛下期待的。”杜如晦說。
莊高羨忽地嘆了一口氣,才繼續前一個話題:“杜野虎將軍先登鎖龍關,是孤之勇士,國之功臣。”
他說道:“須體面。”
這就是為杜野虎定下結局了……
至于是自殺,還是醉酒而死,又或舊傷復發……想來最后一種死法是最體面的。
當時在莊雍戰場,莊高羨宣杜野虎而其人不至。但彼時的莊高羨,完全不計較杜野虎的無禮,還以壯士稱之,說不要苛責。
做一個明君的手段,他是不缺乏的。
而此時,杜野虎但凡有一點不穩定,他就不可能允許此人繼續掌握軍權。同時,也不會讓這個在軍隊中有一定根基的人離開莊國。
這也是天子之心。
所以,如無意外,杜野虎的結局,在此時就注定了。
事實上莊高羨現在還不知道杜野虎與姜望曾經的交情,一旦知道了,大概“體面”也不會再有。
杜如晦想了想,最后還是沒有勸,只道:“老臣讓人去安排。”
“老師,你親自安排。”莊高羨看向他:“這件事情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杜如晦剛要應聲。
忽地一名殿前侍衛快步進來,急聲奏道:“啟稟陛下!九江玄甲統帥段離陰謀叛國,偏將杜野虎親手將其擒獲,現已押在宮門外!”
莊高羨眉頭一揚,立起殺機。
而杜如晦也十分失態:“你說什么?!”
九江玄甲統帥段離的忠心,舉國皆知。
他與白羽軍統帥賀拔刀在莊雍戰場上拼死拖住雍國的承德侯李應,這才為莊帝斬殺雍國太上皇韓殷創造了機會。
此戰之后,賀拔刀身死,段離被廢。
這一光輝事跡,莊國上上下下,人盡皆知。
這樣的忠勇之士,如何會叛國?
怎么能叛國?
報信的殿前侍衛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好在杜如晦很快收住了情緒,直接問道:“在哪一門?”
“北……北門!”殿前侍衛回道。
再一抬頭,國相與國君陛下,都已經不見了。
貴為天子與相國,時刻講究一個儀態,畢竟是莊國臣民之表率。
什么時候不是從容威儀?
以前莊國孱弱的時候,杜如晦還經常南移北轉,憑借著咫尺天涯的神通,一個人當多個人用。
現在莊雍一戰打出了威風,他也已經很少有這樣著急忙慌的時候。
但不管怎么說。
親手將段離提到莊王宮外的杜野虎,終于再一次見到了莊天子。
滿臉絡腮大胡、肌肉結實、形象粗魯的杜野虎,無疑很符合人們對壯士的設想。
此刻……
此刻一只手提著段離,沉默站在莊王宮外的他。
無疑是痛苦的。
對比著仍在不斷掙扎的段離,反倒是他的表情,看起來更絕望。
當杜如晦一步踏近前來,當莊國之主的身影,出現在北宮門外。
守在宮門外的白羽軍將士,全都屏息凝神。
而杜如晦第一眼只看向段離,這位老相國的眼神,是有些哀傷的。
“為什么?”他問。
段離的喉嚨,是被杜野虎用真元封住了的,所以先前一聲都未能發出來。
而杜如晦壓低了聲音,帶著些怒意:“讓他說話!”
杜野虎于是松了手,任由段離跌坐在地。
段離并沒有被捆起來,已成廢人的他,根本也不需要捆縛。他不能夠對國相、對莊帝,造成任何傷害——這也是莊高羨和杜如晦從未想過他會叛國的原因。
一個沒有任何未來可言的人,從此安享富貴,不好嗎?
修為盡失的他,又能叛去哪里?隨便在什么地方遇到一只兇獸,人就交代了。
但段離問:“為什么?”
他看著杜如晦,以及杜如晦身后的莊國國君,笑著道:“你居然問我為什么?”
“段將軍。”杜如晦搖搖頭:“我希望這不是真的。”
段離怨毒地看了杜野虎一眼,但杜野虎死氣沉沉地立在那里,并不說話。
所以他又回過頭來,笑道:“不,這是真的。我帶了永昌郡的布防圖,我帶了軍部諜子的花名冊,我帶了九江玄甲的所有核心機密……”
他厲聲道:“我要把它們全部帶去雍國!”
段離說的所有這些東西,此刻都在一位宮衛的手中。
與此同在的,是一只險些被損壞的儲物匣,從痕跡來看,應該是段離被抓住時,想要銷毀,但是被及時阻止……
阻止此事的人,自然只能是杜野虎。
人證物證俱在,大概也是段離此時并不抵賴,反而頗有些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原因。
可盡管看得明白,杜如晦還是表現得非常難以接受。
他面色沉痛地看著段離:“段將軍,我沒有想到,我沒想到……”
他怒道:“陛下對你還不夠厚待嗎!?”
“你雖然廢掉了,但是職務未失,仍然是九江玄甲之統帥,御賜衣甲,俸加三成!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還在與我商量,要許你一個伯爵之位!!”
換做是往日的段離,這會應該已是淚流滿面了。
但現在他只想笑。
欺騙屬下,讓屬下去送死,難道是厚待嗎?
職務是未失,但實權已經被以“將養身體”之名剝離了不是嗎?
賜我衣甲?老子都是一個廢人了,穿上御賜的衣甲能干什么?去給賀拔刀上墳嗎?
至于所謂的商量出一個伯爵之位,還不是你杜如晦一張嘴?誰他媽知道你們商量沒商量?
國戰都結束這么久了,現在才說賜爵!當老子一直那么傻?
段離想縱聲狂笑,想破口大罵,但同樣不出所料的……他已經說不出話。
他不僅說不出話,還深深地低下了頭。
并且眼淚已經不由自主地滾落!
看起來,就是迷途方悔、羞愧萬分!
而杜如晦轉過身去,獨自繼續著這段戲劇。
大莊的國相大人,向著國君拜倒,哀聲道:“段離一生為國,一時糊涂!雖犯了不赦之罪,但老臣跪請陛下,留他一個全尸,同時遮掩此事,勿傷其身后之名!”
大莊的國君陛下,深深嘆了一口氣:“國相傷心如此,孤又何能無動于衷?便允此奏,名爵雖不再賜,生前之名也不相奪。便算是莊雍戰場上并肩一回……全了此段情誼!”
“老臣,叩謝君恩!”杜如晦深深叩了一個頭。
然后起身,隨手拔了一名宮衛的佩刀,幾步走到段離面前,半跪下來,半扶著其人,一刀穿心!
這一系列動作干脆利落,竟有一種凌厲的美感。
他是一國之相,有他的威嚴和氣度。但是國家需要他做一個劊子手的時候,他可以比任何劊子手……都更像劊子手。
此刻他抱著段離,拍了拍其人的后背,算是最后與之告別。
而后松手,起身。
簪得一絲不茍的烏發,沒有半點動搖。
段離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尸體,就這樣軟軟倒地。
沒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段離在想些什么。
或許……是真的在悔恨吧!
唯獨,唯獨杜野虎是知道的。
他知道這個像死狗一樣軟倒在地上的男人,死前一定是在心里大喊——杜野虎,你發了誓的!
所以杜野虎眼中有淚,他止不住。
沒有拔刀砍向杜如晦,已經用盡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真的無法再遏制悲傷。
好在段離說過,悲傷不是問題。情感越真摯,越不是問題。
段離還說過什么?
杜野虎想啊想,終于想起來了。
在有如深淵的恨和痛之中,想起了……將軍的囑托。
“啊!!”
杜野虎忽然一聲大吼,虎目染淚:“我杜野虎大好男兒,忠義不能兩全!有何面目茍活于世!?”
他拔出腰刀,反手自斬脖頸!
這一刀極狠極快,沒有留半分余地。
他是真的抱著必死的決心,要在這莊王宮外自盡!
軍刀斬入脖頸足足過半,鮮血奔流如瀑!
而后,才被一只手抓住。
莊國皇帝莊高羨的手。
他一直冷眼旁觀,直到杜野虎這一刀真的斬下去、并且下一息就真的要死去時,才出手攔刀。
莊高羨右手抓住杜野虎的軍刀,輕輕一拉,便將此刀帶回。
同時左手輕輕拂過,止住杜野虎噴涌的鮮血,彌合他的脖頸傷口。
“糊涂!”他怒聲斥道。
這一作怒色,頓見天子之威。
好像將杜野虎求死的狠意,也鎮住了。
這漢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虎目猶然有淚。
杜如晦忍不住在心里贊一聲,真虎將!真義勇也!
莊高羨已經解下杜野虎手里的刀,怒視著他,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為國擒叛,正是國家忠義之士,何言茍且?國家養虎士,不是為了看你揮刀自裁!你這樣的勇將,就算要死,也該死在戰場上,以功勛相配!而不是死在這里……徒讓人笑!”
杜野虎仍是咬牙不語。
杜如晦知道,這是個不善言辭的漢子。于是往前走了幾步,苦口婆心道:“義有大小之分。我知道段將軍平日待你不薄,但國家大義之前,容不得私念。你今日為國擒賊,正是大丈夫所為。乃大忠大義,如何是忠義不兩全?本相與段將軍往日感情也很好,今日卻親手殺他,難道本相也應該像你一樣,自裁于此嗎?”
杜野虎還是不吭聲,但抬眼看著他,眼中情緒復雜。
杜如晦嘆了一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漢子。我想段將軍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就這么窩囊地死去。他生前不止一次地跟我說,想要把九江玄甲交付于你……”
老國相說到這里就打住,嘆道:“他的身后之名,也需要你來維護。”
似是這句話說服了杜野虎。
“相國,陛下。”杜野虎的聲音啞得嚇人,也不知是因為心中痛苦,還是因為喉管剛剛斬斷才接上,不方便言語。
他說道:“野虎失禮了。”
莊國國主以一個圣明天子應有的寬容看著他:“大丈夫不拘小節,孤只見著了你的真性情,未見你失禮。”
杜野虎低下頭,啞聲道:“臣……臣……不知所言。”
“什么也不必再說了。”莊高羨寬聲道:“且回去歇著,好好養一養精神,國家還需要你,九江玄甲還需要你,很多事情等著你做。”
“臣……”杜野虎又看了段離的尸體一眼,那眼中的傷痛做不得假:“臣請葬段離。”
莊高羨只道:“準了!”
莊國國主今日寬宏的表現,必然會傳到每一位臣子的耳中。
真乃明君也!
杜野虎緩步走過去,將段離的尸體抱起來,又看了一眼莊高羨手里的刀。
這果是個不知禮的。
莊高羨也不計較,只溫聲道:“此刀傷主,用之不詳。你不要再用。回頭去孤的內庫里,自選一柄佩刀。”
在場的宮衛以及白羽軍將士,都羨慕不已。
此人竟得陛下恩寵如此!
杜野虎想了想,抱著段離低頭:“謝過陛下。”
而后也不說別的話,抱著段離的尸體,就這樣離開了莊王宮。
待這抱尸的魁梧身影遠去。
杜如晦禮道:“老臣恭喜陛下!”
“哦?”莊高羨轉身往宮里走:“今日血濺宮門,不知何喜之有?”
杜如晦跟在身后道:“陛下才失一宿將,立得一虎臣!可見天命在莊,不使我衰也!”
莊高羨停住腳步,良久,才長嘆一聲:“多虧有你啊。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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