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月蹲在梁笑笑的面前,驚愕地抬頭看了一眼臉色微醺的小丫頭:“你是咋的?缺心眼吧?”
“你才缺心眼。”梁笑笑頂嘴。
畢月拽過一旁的小板凳,拿過藥油往手心倒了一些,兩手咔咔咔使勁搓,搓到發熱發燙,兩只滾燙的小手放在梁笑笑的腳踝處,低著頭認真地揉著:
“指定得疼,你忍一忍。你不是缺心眼是啥啊?看看你這腫的!得虧我小叔跟著一起,要不然就憑我這摳摳搜搜的樣兒,一準兒拉著你走回家。到時候明個兒就得去醫院。”
梁笑笑呲牙咧嘴地忍著:“你還知道啊!”到底在畢月對著筋包一使勁按下去的時候,“嗷”地一嗓子叫開了。
“啊!輕點兒輕點兒!”大半夜的,女孩兒尖利的嗓門傳到了院落。
梁笑笑只要一喊,畢月就無從下手,被揉腳的人,疼的滿頭大汗,正給揉著的人也一腦門官司外加汗珠子。
小姐妹倆一驚一乍的直忙活了一個多小時,漆黑的夜晚是又冷又靜,外面連雪帶風,刮的四合院里的樹枝發出刷刷的響聲。
還好,有家、有落腳地、有想干嘛就干嘛自個兒的空間,這對于畢月也好、梁笑笑也罷,不知為何,微醺過后覺得格外滿足。
室內一片溫暖。黑暗中,還能看到爐子里沒有滅掉的火光影影綽綽在閃動。
畢月沒有回自己房間,和梁笑笑并肩躺在大床上,被窩里塞著好幾個輸液瓶子,那里面灌著熱水,為她們取暖。
“月月,我今天才算知道個大概齊,你原來不夠意思啊!都不和我說。”
畢月在黑暗中迷茫地看著棚頂,拽緊棉被,把露在外面的肩膀頭子往里面縮了鎖,小聲回道:
“唉,說那些干啥,我知道早晚會過去的。再說分跟誰比。我不太愛聊那些糟心的事兒,恐怕我性子男性化的事兒,不喜歡絮絮叨叨說不易啊,那不解決問題,跟祥林嫂似的嘟嘟囔囔還鬧心。”
梁笑笑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是啊,早晚會過去。看你小叔現在這樣,真的,特別神奇。噯?你留意沒?他和趙大爺說的那句?”
畢月覺得輸液瓶太不智能,腳丫子一貼上去,或者小腿大腿碰到就會被燙的一哆嗦,干脆一翻身,側身撲向梁笑笑。
這小妞軟綿綿的胖乎,比她這個瘦猴子能散熱:
“哪句?”
“說是在監獄里面學知識,從最基礎學起什么的。凡是有本事兒的,他都能跟著他們聊幾句啥的……”梁笑笑顧不上畢月的小手都快碰到她胸脯了,羞澀都忘了,驚奇道:
“真是……我覺得啊,天意啊!我說句不好聽的哈,你可別和我生氣,真不知道他進監獄是好是壞了。”
畢月也挺感嘆,兩個女孩兒頭挨頭小聲唏噓著:
“就是說啊!你說就我在國際列車倒的那倆錢,就算加上烤肉店盈利,我估么著現在也就能買個八十平方的小門面,最關鍵的是,不能和任何人說太細。因為誰讓咱是女的嘛!
但我小叔就不同了,他是真有本事!他才是讓我現在好吃好喝、終于忘記愁字咋寫的大功臣!要是說我現在還有一件煩心事兒,那就是……”
“是愁成績從優變中上、畢業分配?沒事兒,還有一年半載呢,我都沒愁!”
畢月翻了個大白眼:“你看我像是愁那個的人嗎?和你一比啊,你才是標準的大學生,琢磨的大事兒通通都和那些無聊的有關!”
梁笑笑想說“什么?這還不是大事兒!”但畢月沒給她機會:
“別打岔。倒是也和學習有關,不過不是我的,是我小弟畢晟的!
我跟你說哈,我大弟那小子別看是跳級生,當年恨不得在市里都掛著名號的尖子生,可你瞅瞅他現在……算了,不提那個糟心的玩應兒!
我小弟、真噠,比我倆都聰明。當年咱高考時,那剛恢復高考幾年啊?教學質量全國上下都那樣。
現在你再品品,改革開放一來,經濟水平在悄然發生改變,學校那個小城堡也一樣啊!
我每次給楚慈講課、去楚慈學校,看著人家那學習環境,再想想我小弟,就一個心情,急!
我是真怕我小弟在那個小縣城讀書被耽誤了。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學霸。學霸懂不?學生時代的大坦克,一給油準保沒誰了!”
梁笑笑在黑暗中驚愕地瞪大眼:
“你不會要把你小弟弄京都讀書吧?就你那學生楚慈,是四中還是六中的?你可真敢想。
畢月,呃,不管幾中,你弄不進去的!我舅給我都弄不進去,我讀的是實驗。
唉,不過話說回來,當年我也挺羨慕,你不在京都讀書不知道,四中、六中之于初中高中生意味著什么。如果當時我舅媽不那么攔著,也許……算了不說了。總之,不好進!”
畢月蔫頭耷腦涌上了困意,主要是沒心氣了,聲音更是蔫蔫的:
“說的就是啊!我和我小叔綁在一起,再加上半拉畢成、半拉大山哥,我們能目標一年賺多少錢,卻沒能力給那小子送進好學校。
調動學籍、戶口,尤其是跨省,那哪是我這種小老百姓敢肖想的!
所以我能理解趙大爺一口一句鐵飯碗兒的理論了,差不多一個意思!
有些時候,不是錢的事兒,是權利、是圈子、是人脈、是很重要的隱形財富,隨隨便便有能耐人的一個電話,咱老百姓得求爺爺告奶奶跑斷腿兒!”
梁笑笑嗯嗯了兩聲,軟軟糯糯的聲音里,有贊同、還有一絲絲失落:
“慢慢再想想轍。我外公總說,別沒走路走順當呢,就想跑,那會摔跟頭。月月,慢慢來,一年前,你敢想現在的日子嗎?所以說也不是沒有可能。最起碼你有所改變,越變越好了。”
畢月終于細膩了一把,從自個的思維里撤了出來,用胳膊肘輕推了下梁笑笑豐滿的小胸脯:“你咋了?”給梁笑笑緊了緊棉被:
“妞,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兒啊?跟我說說?”
大概是喝了點兒酒,或許是畢月大半夜的蹲坐在那,認認真真且小心翼翼地給梁笑笑搓著腳踝,梁笑笑心底五味雜陳的。
她閉上眼睛假寐,在畢月問完大概過了兩分鐘后,黑暗的屋里才響起雙十年華女孩兒的嘆息聲,一聲嘆息與她的年齡不符:
“唉!你有沒有過在某一個瞬間,覺得父母靠不住?呵呵,我啊,恐怕心里出問題了。居然在聽到父親的恩情大過于天這句話時,覺得相當諷刺。母愛大過于天,父愛沒有那么偉大好不好?倒是有了后媽就有后爹是真理。”
隨后,畢月幾次小聲追問,梁笑笑都閉口不言。
“你腳受傷了,心也受傷了,難怪叫腳心。”畢月嘟囔完就一歪頭睡了過去。
梁笑笑心里嘆氣,她現在能心大的要死,真該謝謝畢月!
夜真的深了,再不睡就要第二天了,兩個小丫頭、頭挨著頭,蓋著一個大棉被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畢月推開屋門,渾身上下精神抖擻,被冒煙雪吹地打了一個哆嗦。
“你戴上點兒棉帽子啊?真是傻小子,缺心眼!”帶小跑往廚房去,肩膀還挎著一個新書包,畢月在路過掃院子的畢成身邊時,還欠欠地踢了畢成一腳。
畢成抿抿唇,他姐現在越來越煩人,對比小蕊小聲說話愛笑,他姐沒個女孩兒樣,就這樣,以后能嫁出去嗎……
“小叔?你行李都收拾好了沒?能不能把這個塞進去!”
畢月都習慣了,這兩天他們小叔調樣給他們做早飯。
畢鐵林真是做到了好叔叔的典范,只要人在家,一準兒不缺倆大學生的現成飯。
畢月一手拿著白菜豬肉餡包子,一手端著二大碗喝著小米粥:“喏,那是給小晟的,你幫我帶回去,我老早就買完了,忘給你了。”
畢鐵林腰間還系著畢月賣油條時穿的黑油布圍裙,手里拎著飯勺子回頭,往門口望了望。
“放那吧。你同學沒起來呢?”
畢月連連點頭,不停地看手表:“嗯嗯。我要不趕趟了。小叔,你下了火車可千萬去我姑那住一宿。就咱家那一座座大山,估計東北現在更得冒煙雪,不得封路啊?!”
操心命啊,想了想畢月又囑咐道:
“對了,小叔,過了九點,麻煩你去我同學那屋敲敲門,她就能起來了。讓她吃早飯吃藥,我幫她請假,她有點兒發燒感冒。然后你把碗筷都扔廚房就得,我放學回家再收拾。
啊,小叔,你出門上火車前,喊一聲笑笑,她自個兒在家,讓她反鎖一下大門!”
發燒了?不是崴腳嗎?
畢月說的一番“廢話”,畢鐵林只用一句“嗯”當回應,哪一樣也沒執行。
他在臨上火車前的一個半小時里,收拾四合院的客廳、廚房,掃地拖地,都干完了,才拖著一個大皮箱離開。
畢鐵林先是把皮箱放在大門口,在院子里把大門反鎖上。
隨后上下觀察了一會兒院墻,幾米助跑、顧不上院墻上的雪蹭的滿大衣滿手都是,他不走尋常路,翻墻離開了四合院。為的是屋里那個胖乎乎的女孩兒能多睡一會兒。
梁笑笑拿著兩張一條,先是看了一眼畢月留給她的,隨后認真地看向陌生字跡的那張字條。
“粥在砂鍋里,暖壺里有新燒的開水,退燒藥還有去痛片各吃一粒,一日三次,在廚房的餐桌上,大門已反鎖,放心即可,畢鐵林留。”
穿著棉襖的梁笑笑,喝著白菜咸肉粥,吃著簡單爽口的咸鹽拌黃瓜塊兒,一時,心里有說不出的暖。
她一瘸一拐的站在自己的屋門前,看了好幾眼反鎖的大門。
第一次,她萌生出,她如果是“別人家的孩子該多好的想法。
她是畢月就更好了,至少還有親叔叔。
計劃總是沒有變化快,畢月就跟趕時間似的,打算放學直接溜回家先看看笑笑咋樣、再去趟大山哥那里時,李永遠老師居然點名讓她去趟辦公室。
李老師說,不是什么張秘書和她小叔拜托主任、拜托各科老師多加照顧她,才有了今天的談話。
是早就壓著火氣,早就想找她談談了!
李老師說,她不明白前幾年她叔叔在哪,她也不打算多打聽她家的家事兒。
因為她始終記得賣油條麻花兒、錢也許還沒掙到,就知道給她這個當老師偷摸送兩根兒的女孩兒!
說她從前的刻苦學習,說她那時候穿衣打扮,說她上課總是坐在前兩排,那么近,卻像是聽不清一般,還強迫自己一遍一遍記住背下來、認真苦學的勁頭。
李老師說了很多很多,前后對比,最終化為一個主題,希望她能爭先做一名好學生,每一年的表現,都跟畢業實習分配掛鉤,讓她長長心……
畢月站在教師樓的走廊盡頭,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紅,羞臊的要死。
她最開始站在走廊的窗戶前,心里暗搓搓地想:
這是大學!她又不是小學生!張秘書是誰?小叔真是多此一舉,為啥要拜托各科老師關注她啊!還有,李老師剛才那損她的勁兒、就跟損小學生似的,就差像前兩天干架找家長了!
這時代咋辣么陌生呢?!后世大學老師哪有這樣的啊!真是醉了!
隨著回憶李老師的那些訓話,一分一秒在流逝著,畢月也沉下了心,她開始對著窗外自省了。
她承認,她學習態度不端正,因為目標不是什么狗屁分配,她也不把那些當回事兒,可她真是變了。
由于“曾經”步入過社會工作,對于學生時代的老師二字,她已經看的不那么重了、不害怕、不當回事兒了。給老師拿油條僅是感恩而已。
不好好讀書,也是“利欲熏心”,認為時光不該浪費在最“無用”的學習上,她給自己設定的路,是混著大學時光,腳步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爭當爆發戶。
可……她其實思維沒和八十年代大學生融合,表現出的上課坐最后一排、混著混著,她給原主丟了人。
畢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觸,從來沒認真花心思思考的問題,這一刻面紅耳赤。
就在畢月考慮不能混日子了,要不要也上進點兒,就是沒用,也要爭當第一、當積極優秀份子不丟人這個論題時,班長何卓爾拍了拍她的肩膀。
畢月猛地回頭:“干啥?嚇我一跳!”
何卓爾也被畢月嚇了一大跳。
唉,畢月變了!對他的態度日漸不友好,他現在對畢月的心思淡了很多,雖然她變漂亮了,可那不是他理想中的人。
何卓爾曾經以為,他們能一起苦讀,彼此生活上有個照應,能體諒各自的辛苦,春夏秋冬又一春的時光中,共同寫寫詩、念念詩歌、感嘆生活、一起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
可惜,她不是那個想象中的女孩子。
何卓爾推了推無框眼鏡,音調平常,少了從前邀請畢月參加跳舞活動的熱情和羞澀,有種公事公辦、例行公事的態度:
“一會兒,咱班和隔壁班,要去軍區醫院探望戰地英雄,你要參加嗎?班導特意說,讓你去。”
班導為什么特意指名道姓的讓他這個班長問一問,何卓爾不清楚,也懶得問了。不敢興趣,也實在是不喜歡畢月像換了一個人的感覺。
正捉摸著得當積極分子、好好學習的畢月,聞言倒給了何卓爾一個意外的答案:
“我去!什么時候出發,現在走啊?”
王大牛、前段日子的“肇事司機”,呲著一口大白牙,拄著拐,站在了楚亦鋒的病房里,正打著商量,還有“撒嬌”的語氣。
“營長,你見到我就不高興嗎?我還活著!咱營的兄弟都想你,你不想大家嗎?去看看吧!這兩天還有各大學校的大學生們來探望、獻花,你去瞧瞧熱鬧、咱大家伙一起高興高興!”
楚亦鋒坐在輪椅上,抿抿唇,緊皺著眉頭看著王大牛磨磨唧唧。
一個站著拄拐,一個坐在那……
楚亦鋒沒上戰場,但那條被包的像粽子一樣的右腿,看起來比從戰場上回來的王大牛要慘重多了。
開口就是訓斥:“我去什么去!”
王大牛被楚亦鋒的一句話,給澆個透心涼。
他想起自己干的蠢事兒,臉色漲紅,十八歲的小兵情緒瞬間低迷了起來:
“尋思咱一起熱鬧熱鬧,有很多……都站不起來了,我想讓你去給鼓鼓勁。”
說完,王大牛拄著拐,一瘸一瘸地挪到病床邊兒,摸懷兜,用余光瞟了眼沉默不語看向窗外的楚亦鋒,把兩封信放在了床頭柜上。
病房一時氣氛顯得有些壓抑。
“本來是要銷毀的,我下了戰場給軟磨硬泡順手牽羊要回來了。營長……”王大牛斜低著頭:
“我知道我對不起你。那啥,我認為的、我能彌補錯誤的唯一一條路就是把仗打贏,回來讓你看看我、少讓你惦記我,你才能高興。”
王大牛離開了小一會兒,楚亦鋒滑著輪椅才來到床頭柜前,他拿起那兩封出于他手的信,久久不言。
直到姐夫王建安端著飯缸進來,他才開口道:“姐夫,推我到一樓。”他要去看看,他的那些手下兵。
北師大的學生代表畢月,手持紅綢子大紅花,她站在普通士兵們的十人間病房,笑顏如花,正要開口說話時,最里面的拐角病床上,有一位頭部被包的像粽子、認不出個數的軍官叫了她一聲:
“畢月?”
呃?那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