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上了頭,嘴里便沒個把門的,錦善端著酒杯,與那清秀的公子笑說道,“不知你認不認得許家的那個小麻子。十二歲那年,他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見他,可被他那滿臉的麻子嚇到了,我再沒見過比那更多的人了。”
“認得。”男子有些意外,臉上有一絲落寞情緒閃過,望著錦善說道。
“我聽說錦姑娘與他頗有些舊事。”那男子給錦善滿了一杯酒,請錦善喝了,隨口問道。
“昨晚又熬夜了?”馬四爺躺在太師椅上,隨著搖椅一前一后的晃著。
錦善沒有回答,頂著睡眼惺忪的腦袋,進了堂屋,就近找了口水喝,也挪了凳子到屋檐下曬曬太陽。
“今年的年會,我娘不去嗎?”
錦善正是頭昏腦脹的時候,哪里去管男子的變化,隨口回道,“是啊。”
“那他送給你的那些畫作,你也一個都沒看過?”
“嗯。”
“他每年被伙計捉弄,也是你放之任之?”
“對啊,”
“他年年想要見你一面,也是你躲著不見,又讓人在畫舫里等你,空歡喜一場!”不知為何,男子平靜的聲音逐漸變得憤怒。
“你這是何必?不過一個小麻子而已,不值得這么動怒。”錦善的反應還很遲鈍,雖感受到對面的無名火,也不過隨口說幾句話糊弄一下。
“不值得!他當然不值得!你若是真這么想,還不如趁早說了清楚,沒有人會死賴著你,何必把別人的真心踐踏。”男子說完便拂袖走了。
錦善哪里被人這么兇過,家里的老兩口一直將自己放在掌心上哄著,連重話都不曾說過幾句,這時被人吼了,只是愣在那兒,頂著嗡嗡作響的腦袋,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
過了好久,錦善才有些醒了,掙扎著起了身,一搖一晃的往家里走去。可走著走著,錦善越覺得委屈,眼里的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嫌棄一個小麻子有什么錯!錦善覺得懊惱極了,本來好生生的一頓酒,卻這樣收場。錦善到底不想現在回家,讓老兩口問今晚的事,可四下看看,又沒什么地方可去。
倒不如去看看那張臭臉,問問他今晚的酒喝得怎樣,錦善想著,便轉頭往思明的家里走去。
來開門的仍是那個新來的管家,舉止一板一眼,看著就覺得固執,這時也十分固執的不讓錦善進門,攔在門邊說道,“錦姑娘,我家公子今晚喝多了,這時不方便見客。”
“我知道,那酒還是我請的客。”錦善說著,便要推門進去,繞了幾圈,終于才把這管家甩掉,搖晃的進了門。
屋檐下階梯上坐著那個人,不就是喝了些酒的思明。平日里極為注意自己衣衫潔凈的人,喝了酒卻什么都不管不顧,撿著個階梯便能坐下。
見到熟人,錦善才覺得郁悶的心情有些好轉,笑了笑,踏著碎步走了過去,也與他一塊兒坐下。
“今晚的酒可還盡興?”錦善問道。
喝醉了的思明本在賞月,聽到邊上有人說話,才轉過頭來,懶懶的說道,“盡興又如何,不盡興又如何,這次算是你賭贏了,你開心了。”
本是個開心的事,錦善卻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開心,反而問道,“你曾辜負過誰么?”
“怎么?錦姑娘發現自己是狼心狗肺的人了。”
一句無禮的話倒讓錦善笑了起來,望著月亮說道,“他學丹青比我早些,天賦也高,尤善山水畫,到這兩年,他畫的那些山山水水已不比名家遜色。時常寄一些畫作給我,大多是他自己的,去過什么地方,看過什么景色。我喜歡他的那些畫,每收到一張都將它裝在卷筒里收起來,藏在床頭柜里,不開心時便拿出來看看。”
“你醉了。”
“對啊,我醉了。”錦善說著便就地躺了下去,閉了眼,夢里全是十二歲時,小麻子落寞的背影,自己所求的到底是些什么呢。
錦善醒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陌生的軟榻上,只一床薄毯子蓋著,身上的衣裳還與昨天一樣,連繡鞋也沒有脫掉。
錦善揉了揉發漲腦袋,勉強下了軟榻,推開門來,發現自己還在思明的宅子里,光禿禿的院子好不荒涼。
既是借宿,錦善也沒打算再賴下去,與人做別后便往自己家里去了。只是家里大門緊閉,叫了幾次門,也不見有人開門,錦善索性在大門邊坐了下來。
一炷香后,錦善才見到有婆子回來,開門后才發現自己坐在大門的一側,急忙的過來說道,“哎喲喂,我的姑娘,你怎么在這兒坐著。”
錦善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問道,“家里的伙計都去哪兒了?怎么都沒人來開門。”
婆子看了看外面,趕緊將錦善拉到屋里去,說道,“我的姑娘欸,老爺帶了全部伙計去許家要人去了,你這是從哪兒出來的,這下怎么收場哦。”
錦善正是頭痛得緊,聽婆子說家里人都去許家了,更加云里霧里,扶著額頭說道,“去許家要什么人,我又不認得他家的路,怎么會去他家里,真是!”
婆子不知道情況,只是被臨時叫來做飯,找了一晚上的姑娘突然回來了,只得讓姑娘先去歇著,自己趕緊去許家通知去。
錦善雖弄不清自家父親為何要去許家要人,但還是知道昨晚夜不歸宿犯了大錯,趕緊去廚房里灌了一個湯婆子,往自己床上一鉆,等著挨訓。
往常本是裝病糊弄過去的事,錦善這次卻是真病了,還不等馬四爺到家,便撐不住疲乏的眼皮,睡了過去。
“不去,那一群人她都懶得見。倒是今年的女婿,她要見見,晚上在萬香樓里擺了宴,你也去吧。”連遮擋陽光的蒲扇也沒拿開,馬四爺就這么隨意的說著,好似晚上不過是家里出去聚了一餐。
錦善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我還以為你們真改主意了。罷了,招個小麻子進來就進來吧,這么多年不能總讓人等著不是。”
四夫人本就不喜歡在外逗留許久,酒才喝了一半,便找了個借口與馬四爺一塊兒回了家,留錦善與男子繼續喝著。
好菜下酒,又有稱心的人相伴,錦善的酒還沒喝上幾杯,便覺得有些醉了,喚了個伙計送些解酒的小菜來,好巧不巧,正是個小麻子伙計。
錦善也不是葉公好龍之人,真有個貌若潘安的男子睡在枕邊,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只是偏偏在這個時候,錦善又想起了那個小麻子,十二歲來自家吃的茶也是訂親之茶,當時惱他的畫那樣有靈氣,又惱他長了一臉麻子,被隔壁的小伙伴嘲笑,丟自己的臉。
夜里睡得晚時,早上便起不來,等到錦善從床上爬起來時,太陽早已邁過大山,往山腳下落去。冬日的陽光和煦,錦善撐著明顯睡得太久的頭,往堂屋里走去,又只有爹爹一個人在屋檐下喝茶。
“你啊,也不知道像誰,什么東西都要最漂亮的。”
“食色,性也。我不過是順從人的本性,追求一切美好的東西,怎么需要像誰了。倒是像你這樣什么都無所謂,才是我不需要的。”
錦善家也算不得萬香樓的常客,不過偶爾在萬香樓里坐坐,還是有眼尖的伙計認得,帶著錦善往樓上四爺訂的包廂里去。
只是這許多年未見,那小麻子長什么樣,自己早已忘了,每年費了周章遣人讓他去畫舫一次,也不過是遠遠看他一眼,沒傷沒殘就好。
往常閑時,錦善總覺得世間事像是畫里的人一樣,看得見摸不著,又像是去過一兩次茶山,幽深的像是別的地方,若是一切是可遠觀不可褻玩也罷了。
對面的男子長得清秀,在錦善來之前已被老兩口灌了幾口清酒,端坐在一側,臉色紅潤,比昨晚更顯得唇紅齒白。
錦善不解,今晚要見的人有什么值得準備的,但還是聽了父親的話去房里換了衣裳,又畫了紅妝。
等到日暮再次落下,錦善才從外面回來,往堂屋里一看,才知爹娘已出了門,只得讓人提了燈籠,將自己送到萬香樓去。
錦善喝罷又給自己滿了一杯酒,揮手說道,“都是爹娘在我幼時定下的親,我自己不肯,一直拖著,因為長得實在是太丑了。他若是進了門,我以后只能與一個麻子相伴,想想就吃不下飯。”
“這么說錦姑娘單單是嫌他丑了。”男子的眼睛垂了下來,語氣也越發的平靜,像是暴風雨前的壓制。
到包廂門口時,錦善才突然笑了笑,說道,“我就說怎么訂不到這間,原來是我的老爹訂了去。”
這事情于錦善倒算不得意外,推開門看見的人才讓錦善驚訝,這不是昨晚的那個男子么?難道這老兩口下定了決心,真要給自己牽了這個紅繩,毀了與小麻子的婚約。
馬四爺終于掀開了蒲扇,睜開眼睛,笑著看了錦善一眼,又覺得陽光礙眼,將蒲扇蓋了回去,懶懶的說道,“去好好準備一下,別等到時候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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