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又笑了一下,單手捧起青瓷盞,淺啜了一口茶,眼尾余光瞥見那只繪春壺,不由恍了恍神。
這還是當年他初入京城時,在城北小攤兒上淘換來的,不過大錢十枚罷了,這一晃眼,已經二十余年過去了。
黃樸退后兩步,撩袍向竹椅上坐了,想,他等的人,或許不會來了。
又或者,他等的另一些人,終究要來。
他勾了勾唇,有些自嘲地。旋即探手提起銅壺,向竹幾上的繪春壺里些滾水。
茶香散逸開來,淺淡清苦,他閉了眼,深吸了一口氣。
寒夜暖茶,倒也別有一番蕭瑟之況味。
二人雙雙單膝點地,沉聲說道。
黃樸目注他們良久,啟唇道:
“受傷了。”
是陳述而非問句。
初影立時叉手:“屬下有負主子重托。”
九影亦道:“屬下愧對主子栽培。”
黃樸點了點頭,面上并無驚色。
他料到了。
打從炮聲炸響了半個京城的那一刻起,他便知曉,這一局,九死一生。
或許在更早之前,在東州四商接連折戟、肅論學派異軍突起之時,他便已經有了這樣的感覺。
曾經有那么幾次,他想過罷手。
他也不是非如此不可。
只是,到底意難平。
自小幾上拿起茶盞,黃樸的視線在初影身上掃了掃,最終停在他不自然下垂的右臂之上,溫聲問:“胳膊廢了?”
“屬下該死。”初影道。
他叉手的動作有些遲緩,顯見得傷得不輕,然布巾上的眉眼卻不見情緒,就仿佛傷不在他身上。
黃樸又看向九影。
外表看來他似乎還好,只是呼吸聲比往常重了些。
許是受內傷了罷。
黃樸淡然地想著,轉開了視線。
“進青云巷了?”
他和聲問道,低眉看著茶盞,似在觀察那葉片旋轉的角度。
“是,主子。屬下帶人攻到了二進院兒。”初影沉聲道。
從語氣到用字,都很平板。
也只得這一句而已。
黃樸聽懂了。
于是,嘆了一口氣:“果然這是虛晃一槍,我上當了。”
他似乎有些疲憊,抬手向額角按了按:
“李氏當初宮外產子,又在青云巷搞出那些陣仗,我還以為陛下把真太子放在了外頭,而宮里的那個……”
他搖了搖頭,沒再往下說。
說了又有什么意義?
畢竟,他也并不曾在青云巷傾全力一擊。
他手下的大半力量都填進了皇城,而皇城至今,毫無動靜。
小院里有了片刻的寂然。
數息后,黃樸的語聲方才又響了起來。
“當年,陛下不是這樣的。”
他似是頗為感慨。
的確,建昭帝從前不是這樣兒的。
除了不大聽話、過于倚重兩衛之外,建昭帝還算是個誠厚君子,縱使死了那么些個子嗣,他也從沒搞過什么陰謀算計,更不會弄這些虛虛實實的東西誆騙人。
是從何時起,這位誠厚君子變得奸滑起來了呢?
“人心易變啊。”黃樸太息地道,抬手將殘茶潑去了廊下,石階上的積雪瞬間薄下去幾層。
“屬下在東平郡王府遭遇了伏擊。”
九影的聲音適時響起,與初影一樣地簡短且平淡。
語罷,他輕輕咳嗽了幾聲。
黃樸循聲望向他。
蒙面的布巾上,似乎有些什么正在往下滴落。
血么?
黃樸微微一笑,轉首向竹幾上的小座鐘看去。
子時三刻,四下闃寂,炮聲已經聽不見了。
“篤、篤、篤”
院門驀地被人扣響。
雖只三聲,卻乍然有若驚雷。
黃樸瞳孔微縮。
初影與九影身形晃了晃,卻被他抬手止住。
“黃大人,在家么?”
清越秀朗的少年聲線,穿透濃稠的夜幕,起幾片細雪。
黃樸怔住了。
徐玠?
來人竟是徐玠?
尚未待他作出回應,門外語聲再起:
“黃大人可千萬別叨叨什么‘你應該已經死了’這種話,那太不符合您的人設了。”
混雜著怪異辭句的語聲,清越含笑,似能想見那說話之人眉眼飛揚、灑脫不羈的模樣。
黃樸的神情變了幾變,唇角便勾了起來:
“清風先生駕臨,本官自是招榻相迎。”
他行若無事般拂了拂袖,旋即踏下石階,雪片隨步翻卷,地上留下兩行清晰的足印。
雙影悄無聲息地跟了過去。
“咿呀”,院門輕啟,現出一道修長的背影。
那背影疏拓拓地負手立著,聽見門響,便即轉首,露出少年郎俊麗淺笑的面容來,滿口白牙在大燈籠下閃著光:
“黃大人倒是舒坦,不像小子這等苦命,這一晚上勞心勞力,累得個半死。”
徐玠苦笑著拍了拍衣袖,似是要將上面的血漬與火灰拍去,卻終是徒然。
他面上便浮起些愧色來,道:“來得匆忙,衣裳都沒來得及換,黃大人不會嫌棄小子衣冠不整罷?”
黃樸面上的笑容和煦如春風,不見一絲滯澀。
“衣冠于外,君子于內,無妨的。”
他溫笑著側身讓了讓,手臂一伸:“請進。”
“攪擾了。”徐玠拱手一禮,撩袍跨進了院門。
黃樸悠然地攏了袖,視線往旁掃了掃。
長巷之中,黑壓壓站滿了黑甲軍,墻頭多出十來根漆黑的鐵管,黑洞洞地,直對著小院兒。
或者不如說,是直對著他與雙影的腦袋與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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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樸的瞳孔微微一縮。
“屬下初影(九影)見過主子。”
遠處的炮火聲變得零星起來,雪落的聲音由此而清晰,細微的簌簌聲,清寥、靜謐,恍若一個夢。
黃樸將竹椅搬至廊下,往小風爐里添了兩塊炭。
這是銀霜炭,平素他只覺奢侈。不過,今夜不同往日,偶爾奢侈一下,似乎也不錯。
他緩緩擱下茶盞,舉目四顧。
小院一如既往地空落著,階上覆著厚厚的雪,墻頭藤蔓只剩幾綹殘莖,燭影下看去似若蛇褪,墻皮也剝落了好些。唯有廊外修竹如昨,也算解了這庭前寂寞。
銅壺里的水“噗噗”冒著熱氣,熏暖了這短短的廊廡。
他放下鐵簽子,攏袖立在廊角。
多少舊事,皆付了煙塵,更遑論這些老物件兒了。
頭十年間,他官職低微,時常搬家,書倒是一本沒拉下,唯這些器物,丟的丟、賣的賣,長伴他至今的,也就這把壺了。
卻也是物非、人亦非。
檐下掛的大燈籠早便熄了,懸在竹枝間的小琉璃燈卻猶自亮著,瑟瑟寒風里,光暈溫暖而柔和,映出青竹素雪,并一庭寂寞。
黃樸抬起頭望天。
方才還現出些許紅光的天際,如今重又變得昏暗,教人根本瞧不見那雪的來處,唯撲面而來的點點寒意,以及北風刮面時徹骨的涼,昭示著這是個雪夜
“撲啦啦”,風忽然大了起來,琉璃燈忽明忽滅,雪片迎空飛舞。
數息后,風漸止,竹影下驀地多出了兩個人。
一樣的玄色勁裝,一樣的黑布蒙面,就連身上的殺氣與血腥氣亦差相仿佛,唯有氣勢略有差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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