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許大人還說本官看好戲呢,實則本官這會兒正恨不能把倆眼睛摳下來洗干凈才好。委實是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末了八字,那語氣不知何故有些涼。
“怎么著,徐大人也想吃?”
仰天打了個哈哈:“許大人又來打趣本官了,這東西吃了放臭屁,本官怕熏壞了人。”
許承祿斜睨他一眼,抬手就往嘴里丟了兩粒蠶豆,“嗄崩、嗄崩”嚼得越發起勁兒,含混不清地道:“既這么著,那只好委屈徐大人了聞臭屁了,罪過、罪過。”
口中說著話,他動作卻是不停,連著又塞了好幾粒蠶豆,鼓著腮幫子斜眼看人,瞧來又邪魅、又滑稽。
“喲,那本官可得遠著些才是了。”徐玠作勢往后退了半步,臉上的笑容沒有半點變化,轉頭又指了指院中:
剎那間,似夜色中盛放的曼殊莎華,那一笑直令天地失色。
“那徐大人倒是猜一猜,他此時是悔,還是不悔?”
語聲一起,那天地便分了黑白。
徐徐地說完這句話,許承祿也不待徐玠言聲,便將油紙包一袖,拱手道:“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就不跟這兒攪和啦。”
“許大人好走。”徐玠好整以暇地還了一禮。
許承祿擺了擺手,喚人牽過馬來,很快便領著十余騎內府侍衛呼喝著去了。
遙望著那一行人漸漸馳遠,徐玠帶笑不笑地將衣袖攏緊了些,忽地啟唇,唱起了小曲兒:
“……那里也能言陸賈,那里也良謀子牙……勸君聞早冠宜掛……”
曲聲止處,前方許承祿等人恰巧轉過街角,風雪中再不見蹤跡,那曲兒便又續足:
“恨只恨那功名利祿少,卻忘了抽身退步當趁早。”
幽幽余韻,隨風雪亂入深巷。
小黃門宣讀圣旨的聲音變得清晰了些。
徐玠收回視線,抬腳欲往院中去,一旁金二柱忽地走來,叉手稟報道:“啟稟主子,有飛鴿傳書。”
停了停,又壓著嗓子道:“是打莊子上來的。”
徐玠“哦”了一聲,渾不在意地揮了揮衣袖:“你念吧,就在這兒念。”
左不過那些事罷了,建昭帝盡皆知悉,不必避著人。
金二柱忙應是,彎腰自靴筒中抽出一張字條兒來,展開念道:“目標已死,故人明一早離京。”
徐玠頷首不語。
看起來,東平郡王借去的那一小隊黑甲軍,便是用在了此處。
在外人瞧來,叛軍潰兵殺出北門,黑甲軍沿路追擊,只因天黑雪大,卻教那賊兵沖進了王府位于北郊的莊子。
于是,王妃朱氏,不幸罹難。
很順理成章。
且,干凈利落。
唯一的缺憾是,不大體面。
不過,比起王爺自個兒的體面,王妃體面與否,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徐玠淡淡地想著,心若平湖,無一絲波瀾。
他就猜朱氏活不過今晚。
果然如此。
不過,王爺將孫紅菱用在此處,倒有些出人意表。
當初,徐玠假內衛之手,令得紅菱死遁出宮,其目的是讓她指認埋在皇城的暗樁,進而將以黃樸為首的逆黨多年來謀害皇嗣之罪坐實。
紅菱戴罪立功,到頭來卻還是免不了一死。
宮里死了那么些個皇嗣呢,建昭帝沒活剮了紅菱等人,已然算是仁厚圣君了。
卻不想,本該必死的紅菱,也不知怎么竟被東平郡王打聽到了,他老人家竟開口跟許承祿討人,還花了不少錢賄賂。
若換在從前,這不過小事罷了,許承祿拿錢辦事,容易得緊。
只今時不同往日,雖亂黨已被剿滅,然,以徐玠為首的“肅論學派”卻羽翼漸豐,隱有與內府、金執衛分庭抗禮之勢。
如此情形下,許承祿自不敢擅專,轉頭便將此將事稟明了建昭帝。
建昭帝聽了,直是心花怒放。
他正發愁該如何獎賞東平郡王父子呢,這可不是瞌睡有人送枕頭么?
只消將那小宮女送過去,則“天恩浩蕩”之余,還順手捏住了王爺一樁事柄。
若王府從今往后一直老老實實地,則此事自無人再提,而若王府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念頭,這便是現成的欺君之罪。
屆時,建昭帝只要說一句“朕不知此事”,則王府就得死上滿門還帶拐彎兒的。
還有比這更便宜的“恩賞”么?
于是,建昭帝未置可否、許承祿聞音知雅、紅菱得以生還,而東平郡王則一臉憨厚地將人安置進了別院,大有金屋藏嬌之意。
徐玠彼時還以為,王爺這是突然發騷,想要來個老牛吃嫩草呢,直到他收到了北郊莊子遞來的消息,道是紅菱成了王妃身邊最得用的婢女,徐玠方醒悟,王爺原來另有所圖。
只要紅菱不死,這個把柄便永遠握在建昭帝手中,而東平郡王府,亦可免天子之猜忌。
王爺果然老謀深算。
想通此節,徐玠便也將之拋開,轉而問金二柱:“夫人可有信來?”
金二柱忙道:“回主子,夫人方才派人送了口信,說家里都好著呢,讓主子完了事兒早點兒回去,夫人親手煮了湯圓,等您回去吃。”
徐玠登時樂得眼睛都沒了,道:“成,我知道了。你這就派人告訴夫人,就說最多再過一個時辰,我就能回家了,讓她多做點兒湯圓,我正餓著呢。”
金二柱連聲應下了。
徐玠忽又想起一事來,沉聲問:“眠云閣那條秘道可查了?”
那條秘道還是紅藥提醒,他才發現的。
雖說這條秘道也掀不起甚風浪來,只事前發現與事后方知,到底不一樣。
“回主子,王爺已經派人下去探路了,想是很快就會有消息。”金二柱說道。
徐玠點了點頭。
如今想來,前世東平郡王府之所以被人如此輕易地攻破,這條秘道只怕起了大作用。
而這一世么……
徐玠冷冷一笑,轉眸看向院中。
此時,黃樸領旨已畢,正站在侯敬賢對面,與他低聲地說著什么。
因他二人皆是側立著的,徐玠縱使不聞其聲,卻能見其形與神。
只見黃樸說完了話,很自然地退后兩步,左右環顧,嘆了一聲,信手撈起小幾上的繪春壺,反復摩挲著,似是對此愛物難以割舍。
侯敬賢施施然地看著他,既未相阻,亦不出聲。
把玩片刻后,黃樸驀地按住壺蓋,舉起茶壺,一臉決然地對嘴灌了一大口。
而后,“噗”一聲將茶水盡數吐出,手扶廊柱干嘔起來,如同害喜的孕婦。
“老北方豆汁兒,梅氏新品,味道如何?”
徐玠沖他一呲牙。
“嘔——”
黃樸合身撲在廊柱上,苦膽水都要嘔出來了,一張臉又青又白,此前的風度氣勢,一絲不存。
“來呀,給黃大……黃樸喂點兒水,別把人嗆壞嘍。”侯敬賢慢條斯理地吩咐了一句。
黃樸已被削去官職,連功名也虢奪了,如今不過一介庶民,盡可直呼其名。
語畢,侯敬賢又搖頭嘆息:“黃樸,你這又是何苦?多腌臜?這陰陽壺咱可見得多了,這把繪春壺的頂蓋兒就是機關,是也不是?”
黃樸說不出話來。
此刻,他正被平生未嘗一聞的絕世劇臭侵襲著,精神與身體雙重受創,再無力氣出聲,只抬起一張唇青面白的臉,向旁看了一眼,慘然而笑。
初影與九影侍立在側,面無表情。
“是……是你們中……中的……哪一個?”
良久后,黃樸冰冷發顫的語聲方才響起。
繪春壺正是陰陽壺,陽壺清茶、陰壺毒藥,那毒藥乃是他親手放的,而知曉此事者,唯初影、九影與他自己。
如今,毒藥被人換成了豆汁,那暗動手腳之人,必在初、九之間。
“嘖,我說老黃啊老黃,你這心胸怎地就那般窄呢?”
雙影未曾言聲,反倒是徐玠接了口。
他步履悠然地跨進院中,語聲亦自悠然:“誰告訴你他倆中只能有一個是我的人呢?”
黃樸一怔。
徐玠此時已行至階下,負手看著他,面上的笑容映著雪光,格外清朗。
黃樸陡然醒覺,腦中登時嗡嗡作響,眼前一陣天旋地轉。
在昏迷來臨前最后一刻,他目中所見,是那俊麗少年開懷大笑的臉,那笑聲是如此響亮、如此快活,直震得天地一片回響。
黃樸兩眼一翻,徹底厥了過去。
正思忖著,便聞徐玠又笑道:“許大人且瞧,陛下這一紙詔書可著實不短,估摸著黃大人那雙老腿要麻嘍。”
許承祿像是忙得很,沒說話,一張嘴巴巴地嚼著蠶豆,只將一雙眼定在黃樸身上,而后,彎了彎唇。
“嚯,這位是又演上了!”
立在門外青檐下,徐玠轉首掃一眼院中情形,復轉望漫天飛雪,口中呼出的熱氣隨話聲飄散。
小院中,黃樸正跪在廊下聽旨,半邊身子落了好些雪。
一如方才他們關于蠶豆的對話。
官場機鋒么,里外就這么回事兒。
縱使瞧不見其神情,那肩挑雪、發染霜的氣勢卻極悲肅,極易讓人聯想起那些赴刑場砍頭的忠臣義士。
“喲,還真是。”許承祿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伸長脖子從徐玠背后往院里瞧了會兒,俊美得近乎妖冶的臉上,便浮起了一個笑:
許承祿嚼蠶豆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這話不過在譏嘲黃樸罷了,與他何干?
至少明面兒上如此。
“徐五爺當真好眼福,瞧了這半日的好戲……嘎崩。”
末了一聲,卻是他咬碎了口中的蠶豆。
徐玠拿眼角向他面上一刮,恰撞上對方投來的視線,二人的眼風在半空里膠著,數息之后,許承祿勾了勾唇,舉起手中抓著的那一小包酥蠶豆,瞇眼道:
換言之,能兩兩打上機鋒,那便表面旗鼓相當,至少也是其中一方投鼠忌器。
若是連機鋒也沒的打,那就得見血了。
便如此際正跪著的那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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