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罷回首,便見徐玠正立在竹下,負手望向挑在竹枝上的那盞小琉璃燈,一雙布滿污漬的袍袖隨風飄擺,瞧來甚是閑逸。
似是察知黃樸的視線,他回頭沖黃樸一呲牙,笑得沒心沒肺地:“大人莫怪,不是小子沒見過好東西,實是這燈瞧著眼熟哇。”
“嘖嘖嘖……”
身后傳來一道毫無遮攔的謔笑:“黃大人,看不出啊,您老這戲還挺足。”
徐玠背對著黃樸,抬手掏了掏耳朵。
戲聽了太多,怪膩味的。
“肺腑之言,絕無虛飾之意。”黃樸笑得十分溫朗。
“小子說錯了。應該說,黃大人運籌陋室之間、決敗千步之外,這才是真大能啊。”
分明是嘲諷之語,經由他說來,卻全無刻薄之感,反教人覺其率性脫略,大有名士風范。
“先生說笑了。”黃樸笑容如常,隨口應了一句,轉身引徐玠拾級而上,再要往屋中延客,卻被徐玠止住了。
“不必進屋了。”他左右環視,面上掛著明朗的笑:“此間有竹、有雪、有晶燈……”
言至此,抬手沖自個兒指了指,嘻笑道:“……還有咱這雅客。便在此處敘話,亦自有一番意趣。”
“敢不從命。”黃樸含笑道,又回首吩咐:“去,給清風先生拿椅把子來。”
廊下只一椅、一幾、一爐而已,委實沒有多余的地方給徐玠坐。
九影沉默地行了個禮,進屋端出來一把竹椅,安置在小幾的另一側,與原先的椅子呈犄角之勢。
“先生請坐。”黃樸笑著相讓。
“嘎!”
回答他的,是一聲古怪至極的抽抽聲。
黃樸終于有些訝然,抬眼看向徐玠,卻見這位清風先生兩眼灼灼,只盯著那竹椅猛瞧,數息后,猛地一拍大腿:
“喲嗨嗨、喲嗨嗨,全都是竹子的呢。雅致,真特娘地太雅致了!”
燭火映亮了他的眉眼,昳麗俊秀,恍若明珠美玉一般。哪怕此際正口吐粗鄙之語,亦讓人根本生不出惡感,唯覺此子迥異于世人,特立獨行。
黃樸被他說得怔了怔,待明白過來,面上現出一絲無奈,搖頭不語。
“那誰,給爺把那啥拿來。”
徐玠提著嗓子喚了一聲。
“嘖!”
角落里便傳來一個響亮的單音。
相較于徐玠之前那一連串的嘖,此一嘖所包含的意味,顯然要豐富多了。
麻煩、事兒多、你自己沒長手么……諸如此類,盡在其中。
隨后,眾人眼前一花,那琉璃燈下便現出一個人。
葛衣、麻履、雞窩頭,瞧來就像個種地的老農。
平平無奇。
若他的手上不曾提著一把透雕云芝紋黃花梨六方扶手椅的話,此考語于他實是再合適不過。
初影與九影同時動了動。
老農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
半息后,院中重歸寂然。
初影受傷的手無力地垂下,九影面巾上的痕跡亦像是深了一些。除此之外,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老農慢吞吞拾級而上,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哐”,扶手椅替代了原先的竹椅,落在小幾一旁。而那張竹椅,則換到了老農手中。
這交替過程是如此自然,就仿佛那黃花梨六方椅本就在廊下,而竹椅本就在這人手中。
“有勞。”徐玠干笑著沖那人點了點頭。
“嘁。”
莊稼漢又發出了一個單音,提著竹椅,一步一個腳印,慢慢地走了。
或者不如說,是融化在了黑暗中。
目視他離開的方向,黃樸驟覺胸口滯重,下意識吐納了一息,旋即才想起,在此人現身的那一刻,他居然忘記了呼吸。
竟是連他都被那老農懾住了。
“先生當真大才,引天下英雄折腰啊。”
黃樸長嘆了一聲,轉眸望向徐玠。
“這叫什么話?”徐玠一屁股坐了下去,嘴撇得都快歪到耳根兒了:“老黃啊老黃,你個老陰陽師,又給本官挖坑不是?”
他不再以“小子”自稱,轉而改稱“本官”,面上的笑容倒還沒變:
“黃大人滿腹經綸,自當知曉這所謂‘天下’,指的便是‘天子冶下’。咱大齊圣天子英明神武、文韜武略、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那是千古第一明君哪。甭管你是英雄還是狗熊,在圣天子腳下那都得五體投地,與本官有何干系?”
絲毫未顧情面的一席話,連個嗑巴都沒打,實是有賴于最近常常習練,說慣了。
沒法子,官場厚黑么,要是連這點兒話坑都不知道填死嘍,那他徐五也早就死翹翹了,還能活到現在。
被他搶白了一通,黃樸卻也不惱,只笑著執壺斟茶,口中閑閑地道:“是本官失言了,徐大人勿怪。”
徐玠半側著身子,眼尾余光吊在他身上,嗤笑道:“我信你個大頭鬼。”
黃樸笑吟吟將茶盞推至他跟前,忽地抬起頭,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問:“我派去皇城的那些人手,如何了?”
“死了唄。”徐玠答得十分輕松,一只手搭上椅袱,漫不經心地敲著,應和著他續下的余言:“全殺了,一個活口沒留。”
黃樸的面色黯淡了下去。
良久后,他仰首望向漫天銀屑,悲嘆道:“唉,我雖有所料,卻沒想到他們都死了。此皆我之罪也,我真是無顏……”
“得得得,咱不唱戲成不?”徐玠抬手掩嘴,以一個極其響亮的哈欠打斷了黃樸。
黃樸嘆了一聲,不再往下說了,身上氣息卻猶自悲戚。
徐玠拿衣袖抹了抹眼角,沒精打采地道:“折騰了這一晚上,我委實是累的慌,咱還是先把這兒的事了掉,等進了詔獄,大人想唱什么戲、扮哪個活兒,沒人管你。”
言至此,忽地拔高了聲音:“侯大監可到了么?”
“來啦,來啦。”隨著一道陰柔蒼老的語聲,乾清宮大管事侯敬賢顛著碎步,跨進了院門。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
在他身后亦步亦趨跟著個小黃門,那小黃門手里捧著一只金漆托盤,上以明黃巾子蓋著。
黃樸淡然地看著他,眉眼間哀色盡消,再不見一絲悲傷。
這一刻,他并沒注意到,立在他身后的九影與初影,同時垂下了眼睛,也不知是不忍看,還是不愿看。
“陛下可算抽空兒把詔書給擬得了。”徐玠言笑晏晏地道,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沖侯敬賢拱了拱手:
“您要是再不來,我這擅闖官邸、師出無名的,可是犯了齊律了,那是要挨板子的。”
“那不能夠的,絕不能夠的。小徐大人公忠體國,陛下都看在眼里呢。”侯敬賢笑得見牙不見眼。
徐玠起身迎至階下,扶著他踏上臺階,笑道:“這里就先交給侯大監了,等您宣完了旨我再來。”
侯敬賢自不敢在他跟前托大,小心應酬了幾句,客客氣氣目送徐玠出了院兒,方才轉過頭,看向廊下的黃樸。
這一轉臉兒的功夫,他面上的笑容就削薄了好幾層,只剩下一層皮子了:
“黃大人,別站著啦,接旨吧。”
黃樸眉眼端肅,抬手正了正衣冠、撣了撣衣袖,腰背挺直地跪了下去。
徐玠“哈”地一笑:“這也不過是雕蟲小技,何如大人運籌帷幄……”
他忽地頓住,抬眼往四下一掃,唇角譏誚地勾了起來:
“寒舍簡陋,卻是不能請諸位入座一敘了。”
黃樸攏起衣,沖著四周團團一禮,神色頗為歉然,似殷勤的主人深為不能好生待客而不安。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寂靜。
而今看來,他還是看走了眼。
本以為這位徐清風只擅長些奇技(淫(巧,實則貪財好利、沽名釣譽。
便連雪落的聲音,亦被這岑寂吞沒。
黃樸掠了掠衣袖,點頭贊嘆:
他的嘴角越發扯得大,雪白的牙晃得人眼暈:“小子斗膽問一聲兒,黃大人這是搶到了咱們梅氏百貨的限量版?”
“僥幸而已。”黃樸立時點頭,笑得一臉坦蕩。
這也無甚可瞞人的,原就是他花重金買下的燈,為的是知己知彼。
“好一支強軍!”
無論是風雪中肅立的黑甲兵卒,還是墻頭那如同鋼鐵澆鑄的鐵管,在在皆表明,此軍整肅剛厲,絕非尋常軍伍可比。
而在說出上面二字時,黃樸的語氣是發乎心底的激賞,仿佛并不在意這支強軍實則是來圍堵甚或地擊殺于他的。
可眼前這支強軍,以及今晚舉事失敗,卻告訴了黃樸,徐玠之智慧、眼界、手腕、計謀與實干,皆為上上之選,堪稱人中龍鳳。
可惜,不曾引為助力,憾甚。
黃樸微微一笑,按下心頭雜念,走上前與徐玠一同望向竹間明燈,溫言道:“清風先生造物之技,實令人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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