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院子里隱約的人聲,姜淑云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微隆的小腹。有些心不在焉,就連身邊兒子同她說話都未曾聽清。
此時,正坐在正廳左手邊的偏廳里。窗子正對著廚房,雖然看不清里面是個什么情形,可聲音卻是聽得到的。
微微側了身,有意在那有些雜的聲音里聽出李玉娘的聲音來,卻未能如愿聽到她究竟是在說什么。
姜淑云此刻心中有些不安,拿不準李玉娘到底是有沒有發現那胭脂的秘密。
她自幼本性良善,從未起過害人之心。可因著那一盒胭脂,她卻是心中萬般羞愧。此時更暗悔不該聽了娘家嫂子的話,一時鬼迷了心竅竟做出這種下作事來。
心中惴然,既覺得看李玉娘的表情竟不象是已經知情的,又怕李玉娘早已知曉,把事情張揚出去。一時,心里亂成一團麻。
“娘?”
衣袖被人輕扯了下,她才回過神來,有些茫然地看了看拉著她衣袖的兒子。
“娘沒有聽昱兒背功課嗎?”
聽到兒子輕聲問著,一張小臉上盡是委屈與失望。姜淑云一時也醒過神來,俯身摸了摸兒子,柔聲安慰道:“娘怎么會沒聽昱兒背功課呢?昱兒剛才背得很好,娘聽得甚是安慰。一會兒去了學堂,老師問詢時也一定要這般流利。”
得了母親的稱贊,顧昱不禁笑生雙頰,一張小臉也紅撲撲的。
看兒子興奮的表情,姜淑云也是高興,便道:“昱兒好生念書,以后長大了,也要象父親一樣進州學,考進士,日后光耀顧家門庭……”
這卻象是訓導了,雖然顧昱只聽得一知半解,卻仍立刻站起身躬身應是。姜淑云見兒子知禮明事,更覺舒心。
大宋文風重,各地學府甚多,歷史上出名的四大書院便出自此時。除了高一級的州學以外,就連各鄉鎮也皆有免費的學堂,謂之村學。而村學里教授知識的人,便被稱之為老師。
凡在學齡的兒童少年皆可入學,只需按著俗例向老師交一些學雜費,宋時稱“束脩”,即可。
姜淑云輕聲軟語同兒子說著話,卻突聽外面小英清朗的聲音帶著笑喚道:“大郎起身了!娘子和小郎都在偏廳等著大郎一起用饔。”
饔,即是朝食,也就是早飯,只是宋時的早飯時間卻是晚了一些,是上午九點左右。
聽到顧洪應了一聲,聲音倒是輕松,還隱隱帶了幾分愉悅,姜淑云的眉卻是輕皺了下。
輕輕拍了下顧昱,便站起身來,在顧洪走進門來時,笑著迎上前:“郎君,”
目光一掃,顧洪倒是立刻便發現自家娘子換了個新發型。
雖然古時男子以端方為德,可宋時的文人卻又比歷朝歷代多了些風流隨性。兼且顧洪原不是性子剛正之人,故便笑道:“娘子今天這頭梳得好……”
雖不過是尋常閨房之話,姜淑云卻面上一紅,眼角瞥了眼兒子,也未應聲。
一時,顧昱過來問安,顧洪也端著父親的派頭說了幾句話。這才坐下。一時,又有小英上來擺放案幾,竟是沒顧得上說其他事。
聽得外面腳步聲,姜淑云抬頭看去,卻是李玉娘托著漆盒隨在小英身后款款而入。目光一轉,已見到顧洪的目光已落在李玉娘的身上。雖然心里有些酸,姜淑云卻還是柔聲道:“郎君,這便是玉娘妹妹,今后便同我一起服侍郎君,可好?”
李玉娘原本還想低著頭,不吭聲就避過去,可聽到姜淑云這么一說,卻是避無可避了。
還問啥可好?昨晚上你不就已經打發到我房里去了嗎?這會還來上民主了。
雖在心里暗笑,李玉娘面上卻仍做出恭順的表情,把手中的漆盒放在案上,起身,她叉腰一禮,聲音卻是平淡,“玉娘見過大郎,大郎萬安。”
若要論理,她實在該自稱為奴,百般討好這男主人的。可經過昨夜的事兒,她實在是膩了這些。也不想再裝樣子立規矩,索性把那些都免了。
禮罷,在顧洪笑著讓她不必多禮時,李玉娘抬起身,眼睛往顧洪臉上瞄了一眼。雖只是一眼,也看清顧洪的樣貌。
顧洪雖生得不是那種唇紅齒白,寶玉似的美男子,卻也是相貌端正,比之那朱子鈺還多了些文人的儒雅之氣,兼之眼神清澈,沒有一般男人那種色迷迷的樣子,倒也算是讓人看得順眼。
“玉娘,就同我們一起用飯吧!”姜淑云柔聲道,聲音倒是真誠。李玉娘卻忙推拒,只說不敢。聽姜淑云沒有再勸,她便知道自己是做對了。也是,人一家三口吃個飯,她這外人湊什么熱鬧。
看著李玉娘退出門去,姜淑云明顯的松了一口氣。看情形,方才李玉娘并沒有說什么,那就是她并不知道那事了。
心中放寬,她臉上的笑也便多了些。
只是聽到丈夫說“那個玉娘倒是個重情義的人,娘子還需多加看顧才是”的話時,臉上的笑難免有些僵住。
“郎君說得是,咱們顧家向來仁善傳家,何況這玉娘是我特意買給郎君的,又怎么會對她不好呢?”看看兒子,她的聲音一頓,全沒有再說下去。一直到吃完了飯,撤了食盒,連兒子也出去了,她才同顧洪回到臥房中。
“郎君,昨晚上玉娘她雖然將郎君拒之門外,卻是有些原因的,還望郎君莫要惱她。”話說得柔順,又是大婦為妾開脫,更顯賢慧。就連顧洪,都不禁露出自家娘子果然賢德的神情來。
姜淑云看著丈夫那表情,卻只覺心里發苦,面上到底還是淺笑盈盈。“說起來玉娘也是個苦命人,產子不過月余,便不容于那家大婦,被賣了出來。據說,身子還有些不妥,恐郎君粘了晦氣。只怕這幾日郎君不能……”
她還未說完,顧洪已經一把拉了她的手,柔聲道:“莫要說她了。娘子的為人,我還不知嗎?再說,你我夫妻向來恩愛。為夫說句不中聽的話,你突然便替為夫買了一個妾回來,為夫還覺惶恐呢!”
現出哀怨之色,姜淑云心道自己又何嘗愿意為夫買妾,還不是不得已而為之。
顧洪卻未覺察,只是笑道:“且不說這個,為夫昨夜得了一闋好詞,寫來與娘子看啊!要說昨夜城南勾欄中確實熱鬧。新添的那幾個小姐個個能歌善舞,就連白行首都特意唱了一曲,讓為夫也不禁詩興大發……”
他說得得意,姜淑云的心里卻酸得酸泡直泛。
這所謂的勾欄,現后世代指青樓妓館又有不同。宋時的瓦市勾欄,還是以娛樂表演為主,有點象后來的娛樂城。既有歌舞表演,又有些雜戲、講史、皮影戲、雜耍等。此時的表演者大多通稱伎,卻是技藝之伎,而非賣笑之妓。甚至有“學這幾分薄藝,勝似千傾良田”之說。
可就是這樣的勾欄,內中卻也有以色侍人的妓。便是丈夫未曾真個與妓做出什么來,可知道丈夫同那些作得詩唱得曲跳得舞的女子玩鬧嘻笑,卻也夠讓她吃上一壺老醋了。
只是宋時文人呷妓之風甚盛,視在勾欄之中與那些官伎詩文唱和為一大雅事。又因許多文人皆是在勾欄結交往來,所以那瓦市勾欄又成了宋人結友相聚的慣常場所。
姜淑云若真個規勸丈夫莫去那些地方,就不僅僅是嫉妒,甚至是不顧丈夫今后的前途了。
心里發酸,她卻仍是挽著顧洪的手臂,柔聲道:“郎君,應去州學了,莫要耽誤了時辰,惹惱了教授。”
這說的教授,卻是州學的夫子,雖也是教師,卻不是白身,而是有官資在身的。
“正是,還是娘子明理。”顧洪聞言,也正色起來,“若我今年秋試中名次靠前,又得教授薦書,那明年大比之年的春試便更多了幾分把握。”
“可是,郎君這樣的才學,自然會高中的。”柔聲說著,姜淑云又有意無意地笑道:“秋試之前,郎君倒要用功在這經史之上了。”
這話一說,顧洪原本還興致勃勃的表情便是一斂,看看桌上不過只寫了數字的宣紙,卻是一嘆,擲下手中的毛筆,轉身出了門去。
姜淑云送了顧洪出門,轉回來,站在桌前,拈起那張濺了幾點墨跡的紙,看那上面寫的卻是一句殘詞:“雨細梅黃,去年雙燕還歸”
詞句雖是化的已逝的晏學士的那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卻也頗為精致工麗,想是昨天顧洪在瓦市之中真的是很盡興。
執著字幅,心中又是酸又是怨,卻是一聲嘆息:“這世上到底還是女人苦……”這一嘆,卻又想起李玉娘所說的那一番話。目光投外窗外,見半邊天空皆是陰云,更覺蕭索之意更濃。不禁又是一嘆,可心里對李玉娘的顧忌卻去了兩分。
且不說姜淑云在房中自怨自艾,卻說李玉娘在廚下和何嫂、小英二人捧著食盒吃早飯。
雖是知道小英和何嫂都對她有些不滿,可李玉娘畢竟不是沒經過事的小妮子。也知道初到一地,若是滿院里竟沒有一個是同她交好的,那她以后只會更吃虧。
小英和她的矛盾,等同情敵關系,雖然她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卻也很難調和。所以對小英,她半分示好之意都沒有。
而何嫂這邊卻是不同了。一來她與何嫂就是有點矛盾,那也是小英挑唆的,就算曾有過口舌之爭,卻也不是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二來何嫂也是被雇來的,同她一樣隨時都可抬腳走人的,忠實度自然是比不上一心想留在顧家的小英,應該會和她說到一起去;三來李玉娘還打了日后役期滿后出了顧家說不定也能借上何嫂的力的主意。
所以,這一頓飯吃下來,李玉娘直似口角生花,一個勁地贊何嫂做得一手好吃食,還做出謙虛樣時不時地討教這菜怎么竟會這樣香,這湯餅怎么就搟得這么勁道……
但凡有手藝的人,最愛聽的就是被人稱贊手藝好。這會被李玉娘沒停過嘴的稱贊,就是臉上不顯,心里也都樂開了花。同李玉娘說話的態度也就緩和了幾分。
小英瞧著眼氣,憋了肚子氣,忍又忍不下。便趁著李玉娘聲音稍停的空兒,便冷笑道:“今個兒我可算是見著什么是溜須拍馬了。真個是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這樣無恥之徒。不過咱們大郎卻是眼明如炬,就算是那些狐貍精再討好賣乖,也不屑一顧的。”
一聽她這話,李玉娘就知她是知道昨晚的事。抿唇一笑,她還沒說話。小英已經又轉向何嫂,“我說何嫂,你可別被人的花言巧語騙了,被人占了便宜去。”
看何嫂瞥向她的目光帶出一絲狐疑之色。李玉娘眼簾一垂,已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哽咽兩聲,卻流下淚來,又裝作倔強,半扭了身用帕子擦著眼睛。
實在忍不住時才嗚咽道:“天地良心,小英姐姐,你就算是討厭我,可也不能這么亂說話啊!我又何曾想過要占何嫂半分便宜,不過是因覺得何嫂面善,看著親切,才多說幾句親熱話罷了……”
用帕子擦著紅通通的眼睛,她泣道:“我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若非自幼家貧,老父重病在身,又怎會自賣為妾呢?只是,我的命不好,竟是個沒福緣的人,才會有爹娘拿了我賣身銀子便棄我不顧之事。沒有父母緣,就連生下的兒子都是連看都沒看過一眼,就被主母搶走,更看我礙眼,把我賣了出來……我、我那可憐的孩子啊……”
撿了最慘最痛的事兒來說,她把自己身上的傷疤撕開,血淋淋的讓人看著,就是不心酸也覺肉痛了。何況何嫂瞧著也不是那種心硬的人。
瞄見何嫂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她更嚶嚶低泣:“何嫂,我有一年多沒見過爹娘了,因見著你親切,倒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們來……你莫惱我無禮,真是看到你我便如同見到我那狠心的娘了……”
她這一番哭泣,攪得何嫂也覺鼻酸,不由得身子前傾,伸手攬了她在懷,輕輕拍著她的背勸道:“莫傷心了,這日后日子還長著呢!說不得以后還是有好日子過的。”
看到何嫂竟待李玉娘這樣慈愛,小英氣個半死。跳起身來,“懶得看你這般作態,裝得跟個人似的,早晚讓我逮到你的狐貍尾巴……”說罷,一甩頭,跑了出去。
這頭何嫂還在勸著李玉娘莫要往心里去。李玉娘卻抽搐著道:“何嫂,我實話同你說,這做人妾的日子實在是不好過。容顏再好,仍是被人視作玩物。玉娘早就打算好了,若有福能在顧家平安呆到役滿,玉娘定不會眷戀糾纏,自當如約離去,哪怕外面餐風飲露,也不會再走老路……”
若說剛才李玉娘的一番話,不過是讓何嫂憐惜,那現在這一番話就讓何嫂上了心,真心覺得這小娘子是可交的。便拉著李玉娘叫了一聲“我的兒,可算是明白事理的人,若你是真這么想,可真是一大好事。”
見她如此情態,李玉娘也點頭微笑。心里卻暗想:自己這一番表白,日后小英再說她什么壞話,何嫂也不會那么輕易便相信了。畢竟一個不求在顧家長呆的人又怎么會惹是非,存心做什么壞事呢?
拉了何嫂,她還正想多說幾句,卻突聽院外一聲清朗的唱腔:
“粉香傅玉面,紅脂唇膩甜。黛筆添眉樣,婉婉月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