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下得大了。白花花的雨柱打在地上,濺起水花無數,又順著輕微的斜坡流入院中天井的排水溝里。
江南的民居,排水向來處理得好,就是下再大的雨,院子里也不會積水。
李玉娘坐在廚房的門前,呆呆地望著外面的雨。支著腦袋,連手里的絲線快要掉在地上也不知道。
偏頭看了看她,何嫂輕輕碰了下她,在李玉娘有些茫然地回頭看她時,關心地問:“是不是著涼了?怎么臉色這么難看?”
“沒,”搖了下頭,李玉娘牽起嘴角,卻連自己都覺得笑得勉強。
一夜惡夢,她實在沒有精神。就連早上為姜淑云梳頭時,都未曾如往日一樣刻意奉承。
不是沒看到姜淑云看她的眼神,大概會覺得她已經心存抱怨,所以才用一副沒精打采的態度對她吧!
無心去解釋什么,有那么一剎那,她幾乎想對著姜淑云大吼:沒人惦記你老公,你當是香餑餑,老娘還不稀罕呢!如果不是被你捏著張賣身契,巴不得現在就立刻抬腳走人了。
可是,話在嘴邊卻不敢說出口。以她的小心眼去琢磨,自己買的人要敢跟自己說我不稀罕你們家,我早就想走了。那會是個什么狀況?要是她,就一定會想,你早有去意,那我還白花錢養著你干什么啊?還不如立刻叫了牙婆來把你賣了還能回點錢,省得更吃虧呢!
她不是什么好人。哪怕是來自現代根本就沒有把人視作商品買賣的心,都會在想事情之前先考慮到自己的利益,又何況是原本就把買賣人口視作平常事的古人呢?
沒有信心,再經歷一次被賣,再到一個陌生人家,她還會遇到什么,還能不能撐得下去。
所以,到最后,她也只是沉默而安靜。雖然不說笑,可手中的動作卻仍是輕柔利落,并不曾故意放重了力道。
姜淑云自鏡中看她兩眼,目光又轉向正在洗臉架上放下銅盆的水英,目中便有一絲了悟。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可看眼前這兩個,一夜之間竟都變得安靜了,她自覺是昨天的處罰讓兩個人都受到了教訓。更難免會猜測兩人一起挑水時又發生了什么事。
望向兩人的眼神中便帶出了一絲探究的意味。垂著眼,李玉娘心底竄起一絲邪火。手一顫,姜淑云便低吟了一聲。
“啊,娘子可是傷到了?我的手太重了……”李玉娘歉然低問,可心里卻沒覺得抱歉。
姜淑云看了她一眼,目光沉了下,卻是笑著擺手,“沒什么,你繼續吧。”
小英卻已轉過身來,“李……姬人想是昨夜著了涼吧?看著臉色就不好的樣子……”
轉目看著面上帶著笑的小英,姜淑云略低了下頭,靜默了半秒,才笑道:“這樣和和氣氣地說話有多好,讓我聽著都覺得舒坦。以后啊,你們兩個就這么姐姐妹妹一家親,我這個主母也覺得開心……”
又扭頭關心地看著李玉娘,笑問:“玉娘,你的臉色確實不是很好,可是病了?”
“謝主母關心,玉娘并沒有病,只是……”李玉娘神情一黯,幽幽嘆道:“昨天在水井旁見有婦人懷抱嬰兒,玉娘一時感觸……”抬起手,拭去眼角的淚跡,雖有做作之心,可這淚卻是真的。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眼淚觸動了心弦,姜淑云竟也神色黯然。久久一聲嘆息,也未多說什么,便揮手讓李玉娘退下。
這一退,李玉娘便把自己窩在了廚房里。說是幫何嫂做活,卻只是呆呆地坐在門前看著外面的雨。
這雨,從早上就一直未曾停過。顧家父子卻仍然出了門往學堂去。
顧昱還好,只瞅了李玉娘一眼,便裝作什么都沒看到似的,還刻意地從蓑衣里探出手把尤帶翠色的斗笠壓了壓,一扭頭出了門。顧洪卻是腳步一頓,竟撐著油紙傘往這邊走過來。
李玉娘只呆呆地看著那繪著一枝桃花的青色傘面飄過來,又下意識地低頭看著那半挽起的長襦衫還有那雙雙齒木屐。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怔怔地站起身施了一禮。可目光還是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雙木屐。
“可是生了病?看你臉色不是很好,就是剛才也沒見到你……”
沒想到顧洪竟然會來關心自己,李玉娘怔了一下后方自答道:“多謝大郎關心,玉娘很好。娘子方才也關心垂憐,如今大郎又這樣,玉娘真是受寵若驚。”
其實她很想說你就算曾說把我當妹子看也不用真的來關心了,這院子里盯著你的女人可不是一個。
只可惜她的心思,顧洪又如何能猜到。點頭一笑,顧洪笑道:“娘子是個心善的人,你若有什么事,盡管去找她便是。”
李玉娘諾諾應是,待送走了顧洪,扭頭看到正房微微晃動的窗子。不禁在心里暗自嘆了一聲。
厭了,為什么女子非要困在這個小小院子里,去為男人爭斗呢?難道這些女人心里便只有那一個男人和這一方小天地嗎?
歪坐在小凳上,拿著絲線,編絡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何嫂說著話,卻一連編錯了好幾處。又時常望著雨霧朦朦發起呆來。
大雨滂沱,被何嫂驚醒后,李玉娘看著外面的雨不禁失笑。
就算厭了倦了她現在又能怎樣?賣身契捏在人手里,就象被剪了翅膀的鳥,她就是想飛都飛不出去。
打起精神,她只笑著和何嫂閑聊,話題便漸漸轉向昨天剛剛認識的沈三娘身上。
一提起沈三娘,何嫂卻真是知道。想來去街上買菜時也是常與鄰居交流的。李玉娘這才知道那沈三娘原是山東人,父親乃是軍中一小小校尉。沈夫許山卻是一個棄文從商的行腳商人。那年往河北販貨路遇匪人卻是被沈父所遇。因此才有了沈三娘遠嫁江南這一段姻緣。
閑話家常,時光好度,眼看著雨漸漸小了,李玉娘手里的絡子也打好了,便起身起對面屋里去取線。
打開衣柜,把打好的絡子放進去,手碰到底下的首飾匣。不知怎的,她心中微動,竟把匣子打開,取出那只裝了銀子的荷包來。
之前她一心只看到那銀子,卻從未仔細看過這荷包。現在細看時,才覺得這荷包繡得很是精致。不論是從用色還是針法都不是她這個初學者能比的,這樣看來,她以后就是想用繡活來換錢也是有些困難的。就連從前的李玉娘都有得一手好繡活,何況外面那些專業的繡娘……
目光一凝,她看著荷包下方有些粗的針腳,心生疑惑。論理說,李玉娘的繡活不錯,這縫合的時候也不應該這么粗糙才是。
手指輕輕一搓,她可以肯定這荷包是兩層布的。其中夾層不知是絮了綿或是什么羽的東西。這種作法倒也不算稀奇,夾層中絮些東西是讓荷包變得挺實。可不知為什么,李玉娘就是覺得有什么隱情的感覺。
不及多想,把銀子倒出來。她拎著荷包,翻出剪子,挪到窗前,推了窗借著外面的光把那針腳一一挑開。手指搓開兩層布,那荷包的夾層里便漸漸露出一絲絲狀的東西。卻并不象李玉娘之前所前的綿或是什么絲,而是淺淺的棕黑色的……
這是——頭發?眨了下眼,李玉娘還當是從前那位縫過去的定情信物之類的,一時只覺得惡心。可細看兩眼,她不禁又伸出手去細細揉搓。這手感,好生柔軟,這顏色,這樣的淡……
突然靈光一閃,她有些激動地摸著手中的毛發。低喃出聲:“這是胎毛?這是、這是——我兒子的胎發!”
一般來說,嬰兒出生滿月后就被把胎發剃下,做成胎毛筆之類的紀念品。雖然李玉娘也是第一次做母親,也是曾經見過類似的東西。一想到手中這些毛發竟可能是來自兒子身上的胎發,她的情緒就難以自抑。
把胎發捧在掌心,她忍不住流下淚來。才滴下來就忙抬手擦去,只怕會滴在胎發上。
手指輕動,把荷包開得更大些,直到把里面所有的毛發都取出,她細細地理順,取了一根紅色的絲線把那一縷胎發系好。看看那只已經被她拆開的荷包,猶豫了下,還是把頭發放進了首飾盒。
“莫急啊,寶寶。等娘新做個荷包,就把你每天都帶在身上。”低語一句,她不禁失笑出聲。竟是魔障了,竟對著這胎發說起話來。不知道的,還真以為她是在和孩子說話……
心中一動,她猛地轉過頭看著那只被丟在桌上的荷包。這胎發,到底是誰藏進這荷包的?
想想荷包的來歷,她皺起眉。一時倒猜不透那朱子鈺究竟想做什么?不是貪新忘舊,早就把李玉娘拋在腦后嗎?又為什么會把這只裝著胎發的荷包送到她手上呢?
之前收到銀子,她只覺得頗有銀情兩清的感覺。可現在突然發現這藏在荷包內的胎發,一時之間卻是糊涂了。
實在想不明白朱子鈺的用心。李玉娘皺起眉,把那荷包順手掃進盒子里,站起身去關窗。
此時,雨已經漸漸停了。檐下,一滴滴的水珠無聲地滾落。在檐柱的一角,一張墜著晶瑩水滴的蜘蛛網上,一只長腿細蛛正慢慢晃動著身體修補著被雨淋壞的網……
在窗前的臺子上,一只小小的粉蝶正輕輕振動著翅膀。許是在雨中傷了,竟一時飛不起來。
李玉娘停了手中的動作,凝神細看,只當這只蝴蝶會就這樣死去,卻不想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只粉蝶竟突然翅膀一振,飛了起來。
李玉娘吃了一驚,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那只蝴蝶。
看著它用那輕薄的似乎一碰即斷的翅膀,在雨后的空氣中輕輕振動,從低而高,盤旋著舞動著,漸漸地飛過窗前,飛過屋檐,飛過院落,直往外面的世界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