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打破平靜的婚禮
華屋美廈,一室馨香。
王香萃把目光落在對面案上花瓶中開得正盛的水仙上。可臉上卻仍帶著和柔的笑意。在聽到一旁婦人說話時,忙笑著道:“藍娘子這話說的,孟孺人嫁女,我怎么可能不來到賀呢?什么貴人事忙,我再忙又怎么及得上孟孺人和藍娘子呢?再說了,真要認真論,我還要隨外子喚孟孺人一聲師娘呢!”
“這可不敢當……”被喚作孟孺人的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雖看似謙虛,可眉眼間倒頗有幾分自得之色。自家外子這個學官雖也是有品級的官員,可畢竟是個清水衙門,平日里與那些命婦交往何曾有人刻意奉承。也只有這些士子家的娘子才會這樣討好,只不過那些窮酸士子又怎及在杭州數得上的富戶金家財大氣粗,就連這送的禮也是天地之別。
因被奉承兩句,她也就端起師母的架子,含笑相詢:“京里可來了消息?按說,這些日子也就該放榜了,消息傳來杭州也用不了太久……”
王香萃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卻立刻笑起來,“孺人也是知道我家郎君那個人的,平日又不肯用功,要不是我家阿翁提著棒子攆著他滿院跑。哪里肯去府學做學問呢!這回啊,若是他能上三甲吊個尾,我也要阿彌陀佛多謝佛祖保佑了。”
聽她說得有趣,滿屋的婦人就都笑起來。獨站在她身后的婢女花葉略低了頭,在笑聲稍歇后,上前一步附在王香萃耳邊低語數句。王香萃便揚起眉,似乎有些驚訝的意思,然后歉然笑道:“孟孺人,香萃先失陪一下。”
眾人也都看到花葉在她耳邊說話,只道她是真的有事,也不多想,笑著目送她出門,王香萃也是一一頜首笑過。待出了門轉上回廊,卻閑閑地倚在廊柱上坐著。用手在面前扇了扇,她抬眼看了一眼花葉,笑道:“還好你機靈,要不然真是要悶死人了。”
隨手扯住廊下伸過來的花枝,微一用力,便擄了一手的花葉,連掌心都染上一層黃綠的汁液。她厭惡地皺了下眉,就著花葉的手用帕子擦了擦手,才壓低了聲音抱怨:“一群窮酸婦人,言語乏味,無趣至極,要不是為了郎君,我才懶得理這般無知婦人。”說著,她又抬頭問道:“還是沒有消息嗎?”
“今早上出來時還沒有京里的消息。”看看王香萃的臉色。花葉勸道:“娘子莫要擔心,大郎身邊跟著那么多人,就連家中功夫最好的武師也跟著了,又怎會有事呢?”
“也是,我倒是白擔心了。”王香萃笑笑,“到底不是象顧家那位,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連個跟著的人也沒有……”說著,她又嘆道:“可惜了,若不是顧洪出了事,他家那位娘子倒是……”
正說著,她突然輕聲“咦”了一聲,伸手指道:“花葉,你看那邊那個女子……”
花葉順著她的手指看去,便看見遠處的角門處正有一群女人走進來。看裝束,卻是一群喜娘,穿紅掛綠,大多數都是二、三十歲的婦人,可中間卻偏夾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雖也是梳著婦人的發式,可因著年紀。確實頗為乍眼。先是有些迷惑,可立刻她便也“呀”了一聲,“那個莫不是朱家被攆去出的妾?”
眼角一瞥,王香萃嗔道:“人家早就是顧家的人了,偏你們還一心掛著朱家的事兒。”
吐了下舌頭,花葉嘻笑道:“若不是郎君說起,哪個曉得誰是顧洪呢?還是朱大官人在杭州城的名頭響嘛!”
王香萃笑笑,也不說什么,只是看著那頭正往后院繡樓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道:“顧家也是凄慘,夫婦兩個竟都這般命薄,這李玉娘也算是不幸了,怎竟落得這般田地……”
花葉猶豫了下,便道:“我前些時候聽人說過,好象那顧家二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把顧家的家產都霸到了自己名下,想是這李玉娘斷了生計才不得不拋頭露面吧!”
王香萃點了下頭,也并沒有多問。又歇了一會兒,也就起身又往花廳里去。雖然心中厭煩,可到底還是要同那群女人打交道的。誰又知哪個女人命好,夫君就此高中呢?
走未走進花廳,便聽到里面傳來笑語之聲。“我可是錯過了什么好笑的事?”揚起笑著,她一腳邁進去,臉上的笑便有些凝滯。僵了一秒才又笑道:“朱家娘子也過來了?早知嫂嫂要來,香萃便先在門前候著了。”
聽了她的笑言,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正與孟孺人說笑的婦人臉上。那婦人二十來歲的年紀,生得文雅,嘴角似乎總是噙著一抹淺笑,可不知是不是因她那雙上挑的丹鳳眼的緣故,若是看久了。總覺得她的笑里帶了三分的疏離與嘲弄。
此刻見朱家娘子云氏笑著起身與王香萃見禮,兩人竟真的似多日不見的好姐妹一般,一團和氣。在座諸人或多或少都生出幾分怪異之感。杭州城里任誰都知曉朱家和金家兩家乃是商場上的競爭對手。雖明面上大家客客氣氣,也多有合作之時,可背里大家都清楚這兩家沒少給對方下套子,使手段。可眼前這親親熱熱的一幕,若是不知道的,誰會曉得這兩家有什么恩怨呢?
坐下寒喧,王香萃端起茶碗還未喝,就聽到孟孺人言說是請了云氏為女兒開妝的。
“原來是嫂嫂開妝!也是,嫂嫂家庭和睦,兒女雙全,的確是個十全之人。”嘴上雖這樣說著,可王香萃的嘴角卻在悄悄揚起。這在座的人可能有不知道的,可她王香萃又豈能不知她云氏的兒子是怎么來的?就算是掛在她名下又怎么樣?不是從她肚子里出來的再怎樣都是隔了一層。
突然目光一瞬,她臉上的笑便多了三分古怪。不知云氏知不知道那個被她視作眼中釘的女人也是在這院里的。略低了頭,她也不說破,只等著過一會看場好戲。
過了一會兒,果然有婢女過來相請。說是小娘子已經換好了衣裳,只等著開妝了。
云氏笑著與孟孺人又謙讓了一番,到底還是同孟孺人兩個共肩而行往繡樓去,其他親近的女客也隨在后面。王香萃雖然對云氏搶在她前頭有些氣悶,可為了看戲也不多計較。亦步變趨地跟在云氏身后。
云氏雖不解,可到底生疑,不禁回過頭來笑問:“弟妹還是也上前來吧!這樣讓弟妹走在我身后,嫂嫂我心中實在難安。”
“嫂嫂不必謙讓,今天你可是主客。”王香萃笑著拒絕,可一雙眼落在云氏的背后,卻仍讓云氏生起一種怪異之感。
她在心里細細想了一遍,因金同仁不在杭州城里,近日朱家與金家并沒有發生什么摩擦。按理說王香萃也不應該突然又和她耍什么手段啊?
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云氏略偏了頭,對跟在身邊的婢女笑道:“翠兒。你也許久沒同你花葉姐姐見面了,難得碰到,也不用陪著我,去找她玩吧!”
翠兒應了一聲,施禮退下,真地退后幾步,笑著來同跟在王香萃身后的花葉搭訕。王香萃抿唇一笑,卻并未阻止。要是論套話哄人的功夫,她手下這兩個婢女可是功力高深。
一行人緩緩而行,聽得繡樓中傳來女子的輕笑,相顧而視,便都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雖然按規矩,出嫁女是要哭著上花轎,以示對遠離父母嫁往他處的悲痛。可若是嫁得如意郎君,又有哪個女子會真的在這會兒哭得出來呢?
“我兒,可是準備得好了?”孟孺人也不介意,自家女兒越開心她這個做娘的才越高興。哪里在乎那些個俗禮呢?一腳邁進房,就看見自家女兒已經換上了大紅的嫁衣,正坐在梳臺前聽旁邊的女子說笑,雖沒有大笑,可嘴角卻始終抿著一抹笑意。
看在眼里,她心甚慰,“云娘子,還要偏勞你了。”說著話,她轉過頭去,卻見身邊的云氏臉色有些發白,就連一直掛在嘴角的微笑都已經消失。“云娘子?”她驚訝地喚了一聲,見云氏恍然醒來的神情不禁皺起眉來。所幸云氏一個恍神后便又恢復常態,笑著與站起身來的新嫁娘見過禮后便從一邊站著的婢女手中接過梳子。
拿了梳子,云氏并未先梳頭,反倒偏了下頭,笑道:“孟孺人請得好喜娘,看這模樣生得實在是俊,竟不下于解娘子呢!”
她這樣一說,孟孺人才留意到剛才和女兒說笑的年輕女子。見她十六七歲的模樣,穿得喜氣,一張臉未施胭脂。卻透著別樣的秀麗。不禁微微皺了下眉。
雖是低著頭,可李玉娘卻用眼角瞄見孟孺人微變的臉色,在心里一嘆,她輕聲道:“謝這位娘子的夸獎,玉娘一蓬門荊釵,如何能與解家娘子這樣的書香貴女相提并論呢?就是能與解娘子梳頭上妝,都是玉娘的造化了。”
聽了她的話,孟孺人便放下心來。若只是上妝女倒也不相干,反正一會扶著新娘上花轎的也不是她,更不會跟去男方家中,礙不著什么事。心一安,她的臉色也好看起來,“這娘子倒的確是生得干凈,說話也象是識得幾個字的……”
云氏眼角一瞥,正好同李玉娘抬起望來的目光撞上,一瞬間,兩人都是微縮了下瞳孔。
突然遭逢,誰都事先沒有想到竟會這樣一場碰面。雖然不均而同地選擇了故作不識,可暗藏鋒機的話卻還是難免。
一旁冷眼瞧著的王香萃在心里暗暗著惱。云氏裝著不識也就罷了,怎地這李玉娘也是這樣不配合?聽來的傳聞里可不是這樣怕事的人。
收回目光,云氏執著梳子,從發根直梳到發梢,口中祝愿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如此祝愿三次,她才放下梳子。孟孺人笑著迎過來,又是一陣謝,便攜了看熱鬧的女客們又往花廳里去。臨走時吩咐道:“動作快些,莫要誤了吉時。”
李玉娘脆生生地應了一聲,目光一轉,和扭過頭冷冷看她的云氏目光一對,靜了兩秒,她突然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燦爛得讓云氏微瞇了眼眸,只覺得刺眼得讓人心口都開始發痛。
不好多說什么,她露出淺笑隨著眾人回了花廳,卻只覺得心緒不寧,坐立不安。隨口敷衍著,笑著說些根本沒有進心的話,抬起頭時看到王香萃瞥過來的目光。她的心一凜,原本平放在膝前交握的雙手便擰了起來。
怎么竟忘了王香萃呢?從前朱家設宴時,王香萃應是見過那賤人的。這會兒突然見到,說不定她已經認了出來。
雖說趕走李玉娘后,她心安理得地做了熙哥兒的母親,可到底是有些顧忌的。家中嘴不太嚴或是曾露過同情李玉娘的奴婢一概被她賣得遠遠的,別說事情傳到外面去,就是敢有人在家中議論支字片語她也絕不留情。可就是如此,與朱家走得近的幾家總還是有人知道這事兒的……
不行!絕不能再讓李玉娘在她面前亂晃。若被她嚷了出去,雖也沒什么損失,可要是以后熙哥兒知道了難免會對她這個做娘的生了隔閡。也是她的命不好,若不是當年生長女時傷了身子,又怎么會多年無出,迫不得已才抱了那個賤人生的兒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子呢?
在心里一嘆,她難掩煩燥的情緒。在婢女后來稟告娘子已經上好妝時,她幾乎是立刻就站了起來,目光掃過滿屋看她的目光,她只能訕訕笑道:“解娘子那般美貌,上了新娘妝一定更是美艷動人,連我這個女人都要耐不住性子看美人了!”
她這么一打趣,孟孺人也笑起來,其他的人自然也是跟著大笑,也便沒人去在意云氏剛才一剎那的失態。只有王香萃暗暗抿起嘴角,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雖然心急如焚,可卻不好超過孟孺人自己搶先。云氏耐著性子陪著眾人進了繡樓,也不去看新嫁娘,先就四下打量。一眾穿著紅裳的喜娘里未見到李玉娘,她不禁皺起眉來。
擰著手,她也顧不得會不會被人看,扭過頭去往花園里看去,正好看到一抹紅裳正往外面閃去。扭頭看了一眼正圍在新嫁娘身邊的眾人,她悄然抽身,往外追去。
口中說著吉祥話的王香萃在眾人中抬起頭來,目光追著云氏的背影。有心跟去,卻還是只沖著候在外面的花葉使了個眼色。雖然看熱鬧很有趣,可是還是陪著這些日后可能成為郎君事業助力的婦人們比較重要。
花葉得到自家娘子的示意,也不言語,轉身便跟了出去。遠遠地綴在云氏和翠兒身后。眼看著前面兩人停下腳步,她忙閃身躲在一塊假山石后。只聽得云氏低喝了一聲,令翠兒留在原地守著。她不禁在心里一嘆,看來,熱鬧也不能看全了,只希望一會那兩位吵得大聲點兒,她才好有料兒回去和娘子報啊。
轉過一叢迎春花,站在黃花后的紅裳女子便暴露在眼前。云氏捏著手,死死盯著面前這個俏然而立,臉上還帶著笑容的女子,恨不得立刻撲過去撕打一番。只是,那等下濺婦人才會做的粗俗舉動,她是萬萬不會做的。就象明知道男人都喜歡狐媚妖態,她卻怎么也做不出那樣賤行來留住丈夫的心。
狐媚子!眼前這個女子曾以年輕妖嬈的肉體和讓人做嘔的嗲態嬌顏勾住了她丈夫的心魂,如果不是她見機快使了些手段,怕是真讓這個妖精成了朱家的如夫人。恨啊!就算是表面上曾作出過大度慷慨的態度,可心里恨得要死。哪怕是如今,這樣突然見著,她仍覺得心口發脹,恨到自己也覺得痛。
云氏這頭思緒萬千,恨得牙癢癢的,另一頭李玉娘何嘗不是恨得眼睛都快要紅了。奪子之恨,燒得她全身都在發熱。恨不得揪著云氏的頭發,大聲喝令她把兒子還回來。可是,她心知肚明就算爭吵就算如潑婦一般叫囂,她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如今,她有家,有家人,還要賺錢糊口,不能再如從前一般只想著自己。哪怕是忍得心口酸痛難當,也要這樣忍下去……等著,她會一直等著,這世上雖然有人會一輩子受窮,可那不是她。總有一天,她會成為有錢有勢的人,到那時,到那時……
鼻子有些發酸,李玉娘咽了下口水,眨去眼中的濕意,臉上的笑容更顯燦爛。
那燦爛的笑容,刺得云氏心口發痛,瞪著李玉娘,她嘶聲道:“你敢在我面前這樣笑?真是越來越放肆了!你竟然敢這樣嘲弄我?!”
“嘲弄?”李玉娘目光一瞬,在沖口而出嚷出之前先合了下眼,平緩一下心境,這才笑道:“玉娘實在不知云娘子是什么意思?今日相遇不過是偶然,娘子何必掛在心上,竟這么不顧儀態地追上來呢?”
“儀態?你這賤人也配和我提儀態?不過是一區區妾婢,你也配和我這樣當面說什么偶然?李玉娘,你那些小小把戲當我不清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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