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難言的過去
“把戲?”李玉娘笑了一下。雖然縮在袖里的蜷起的指尖已經刺破掌心,可她臉上的笑容仍然陽光般耀眼,甚至故意帶著點讓人憤恨的小得意。吵架時,最讓人氣恨的不是破口大罵的彪悍,而是那種讓人覺得被輕視的笑容。
“云娘子,我知道窮人在你眼里很可笑,但在我的立場來看,我不過是在用自己的雙手來生活。娘子說什么把戲之類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你了。”
云氏瞪大了眼,哧地一聲冷笑出聲:“你是故意輕視我嗎?李玉娘,這里沒有別人,你也不用再裝出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樣!什么自尊自愛,有情有義,留著騙騙雖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痛快地收起那副嘴臉吧!別讓我看著惡心了……”
還真是撕破了臉皮,曾經的賢淑大度就象是被揭去的一張臉皮,血肉模糊得讓人覺得恐怖。
李玉娘抿起唇,一財克制自己壓下要沖口而出的刻薄言語。近似示弱似地笑了下,“對不住了,云娘子,家中有事,我先告辭了。”再說下去。她怕自己會真的忍不下去惹出事來。逞一時之快把對方氣個半死是讓自己爽快了。可之后會是怎樣的結果?誰知道這所謂的嫡母回到家里會不會拿她的可樂開刀呢?遷怒這種事,本來就是女人最擅長的。
不想她雖然想息事寧人,卻不想云氏根本不想這么放過她。橫跨一步,她攔住李玉娘的去路,沉聲道:“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樣?以為這種以退為進的花招,會讓我想念你真的放棄了那些荒唐可笑的野心嗎?李玉娘,你聽好了,象你這樣的妾婢,一輩子就只配被我踩在腳下過活……”
合了下眼,李玉娘終于忍不住失笑出聲:“我是不是該覺得榮幸?就因為娘子那樣恨我,所以才在我面前拋開高貴的身份,這樣坦露和市井——婦人一樣的面貌。真是謝謝你竟為我做這么有份的事了!”刻意小心措詞,沒有那么直白地損云氏也同潑婦一樣的嘴臉。李玉娘也不去看云氏陰冷的臉色,輕笑道:“是啊!我是曾經自賣為妾,可是那又怎么樣?我現在已經脫籍重回自由之身,再和你們朱家沒有任何關系。不對,哪怕我現在仍是妾,也不是你們朱家的妾,娘子莫不是真的老了?連已經賣了我的事都記不清了嗎?”
抬起頭,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云氏,“云娘子,忘了了今天的偶遇吧!從此以后,你走走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別再扯上任何關系了。”話一說完,李玉娘轉身就走。
云氏氣急敗壞地在后喊了一聲,見李玉娘走得更快。連頭都不曾回一下,胸口一股悶氣更是無法咽下。又氣又恨地跺了一下腳,她恨聲低喃:“陽關道?獨木橋?真以為我會這么放過你這賤人嗎?說什么不相干,還不是在這些大戶人家的花園里打晃,是想有一天見到朱郎?休想……”深吸一口氣,她挺直了背脊,仰著頭,已經又是一派雍容貴婦的模樣。
招手喚過一直候在不遠處的翠兒,她低聲吩咐:“去打聽一下,今天來的喜娘是哪個媒婆手下的人。”
翠兒低低應了一聲,垂下頭跟在云氏身后不敢多言語。才走了幾步,前面的云氏就猛地停下腳步,翠兒忙收住腳步。只聽得云氏一聲低喟:“奇怪?居然提都沒提熙兒,莫不是忘了?哼,還真是個狠心的女人……”
翠兒身子一抖,雖然把前面主母的自言自語聽得清清楚楚,卻聰明地選擇了閉嚴自己的嘴。雖說后院都是歸娘子管,可她家大郎可不是個可以開罪的人。她若是把去年七夕夜看到的事情說出來,得不得賞難說,可一頓排頭是免不了的。說不定曾經嚴令所有人禁言的大郎一惱之下還要賣了她的。
一主一仆,心事重重地穿過花園。誰也沒留意到身后假山后悄然走出身影。
“找媒婆?難道是要……”花葉低笑著彎下腰,“這回可有和娘子報料的新鮮事兒了……”
用力踩著腳下的青石地面,有些失望沒有鞋跟踏在地面上的那種脆響來表達她氣憤的心情。李玉娘停下腳步倚在廊前的柱子上,為自己一閃而過的想法而啞然失笑。
已經不會再有了,那些代表著現代都市生活的所有閃亮的東西。回不去的地方再多的留戀也是枉然。
“真是可惡啊!多想就那么揪著她的頭發吼著叫她把兒子還給我呢!哼,那女人,真應該慶幸我現在都不是那么……”咕喃聲一頓,她看著突然從上面以垂直線滑過眼前掉落在腳下的蠶豆殼。這是……
猛地扭過頭去,她看著坐在屋檐上的男人,難掩驚訝之色。“你、你怎么會在這兒?”眨巴著眼,她實在有些弄不明白,為什么那個被懸紅通輯的男人會這樣悠閑地坐在屋檐上吃著蠶豆,不是這種情形下,被通輯的人通常都會窩在小黑屋里連臉都不敢露嗎?怎么還會象眼前這家伙一樣還有這樣開懷的笑容呢?
“啊,李娘子啊?”蕭青戎低笑了一聲,俯下頭似乎是才發現李玉娘一樣。可目光一對,他又露出一絲好象有些尷尬的表情,“好吧好吧,被你抓到了我就承認,我是特意守在這兒偷聽你的自言自語的。”
眼角抽跳,李玉娘只覺得自己真要一頭黑線了。就算她自戀,也不至于真的信了蕭青戎沒事干就真的躲在這兒偷聽她說話啊!淡淡地“哦”了一聲,她低下頭也不去看蕭青戎,便想往外走。
看著她的背影,蕭青戎瞇起眼,突然躍下屋檐一個虎跳已經跳到李玉娘的身前。“怎么這么沒精神呢?不會是受氣了吧?”
“受氣?”扭頭去看,李玉娘看著蕭青戎始終掛在臉上的笑容,生出幾分狐疑。不會是看到剛才那一幕了吧?想想也有可能,坐在那么高的地方……想到這兒。她心里著實有些不自在。雖然算不上陌生,可也不算真的交情深厚,被人突然說出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瞥了一眼,她故意笑問:“蕭大俠倒是心情不錯,居然還有閑心和人說笑,難道不怕那些差人找到你嗎?”
哈哈一笑,蕭青戎刻意作出神秘之色,“你覺得會有差人跑到學官家里來搜家嗎?就算只是沒小官,可也是有品級由朝廷指派的學士,就算是陸五也不敢闖進解府來。”
李玉娘聞言一驚,“莫非你一直都是躲在解府?”居然沒被人發現,還真是幸運。一個念頭還沒轉完,就聽到蕭青戎笑道:“既然來了杭州城,怎么能不拜見啟蒙恩師呢!”
“恩師?”李玉娘瞪大眼,下意識地低喃出聲:“真是看不出來……”
“什么意思?難道我也和陸五那廝一樣讓人一看就是五大三粗的武夫嗎?”
李玉娘抿了抿嘴,睨著蕭青戎,沒好意思說自己真的沒從他身上看到半分文雅之氣,雖然沒有一般武者的粗魯,可因著總是嘻皮笑臉的痞氣,怎么看都不象個文人。
不理李玉娘,蕭青戎抱著雙臂笑道:“這回在朱家吃了個大虧,怎么著也要報回來才是。什么神弓鐵漢,我就不信他手里的箭能勝得過我手中的刀去。”半瞇著眼。他摸著下巴笑道:“要怎么報復朱子鈺那奸商才好呢?嗯,不如就綁了他的獨子……”
原本還在迷惑,不知蕭青戎為什么突然對她說起這些話的李玉娘心頭一震,眼神有些發直地瞪著蕭青戎,“你說什么?”
蕭青戎嘻嘻一笑,“怎么樣?覺得我的辦法很妙吧!嗯,就是綁了他的獨子,然后交給哪個家伙養個十幾二十年,再讓那小子回來殺了他老子來給我出這口惡氣……”
胸口微微起伏,李玉娘咬著唇,捏緊了垂下的手。“你……”一句話還未說完。蕭青戎已經拍手笑道:“怎么樣?這主意連我自己都覺得大妙,難怪從前聽人說起江湖典故時,這種故事那么多了。”
目光一閃,從蕭青戎的笑容里覺察出一絲調侃之意。本來要拔高的聲線便低了幾分,“稚子無辜,蕭大俠看起來不象那么狠辣的人,又怎么會為難一個懷抱嬰兒呢?想來只是開玩笑罷了。”
“誰說是玩笑了?你怎知我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呢!”蕭青戎微笑著看她,頓了一下后突然出聲:“你怎么知道朱家獨子是個嬰兒?莫不是李娘子與朱家有故?”
沒想到蕭青戎會突然問這樣的問題,李玉娘怔了怔,一時沉默下來。看看蕭青戎的表情,她突然有點明白過來。蕭青戎之前說的什么報復大計,該不會是為了套她的話吧?
牽了下嘴角,李玉娘平聲道:“蕭大俠有什么想知道的,說一聲便是,何必繞來繞去說這些嚇人的話呢?萍水相逢,我何曾問過蕭大俠的過去呢?誰,沒有不愿提及的過去呢!”說著,她忽然笑出來,“我李玉娘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那么點過去只要一打聽蕭大俠不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這樣來套我的話豈不是浪費時間了。”
被她說破,蕭青戎也不見尷尬之色。反倒笑道:“如果我的腦子不是壞掉了的話,那朱家的奶娃莫不真的是娘子的親生骨肉?”
啞然失笑,李玉娘也不正面答他,“蕭大俠的腦子壞沒壞,我是不知。只是我要是再不走,這謀生的飯碗可就大概要砸了,還請蕭大俠讓一步,容我過去。”
蕭青戎一笑,果真不再追問,側身讓過位置。李玉娘施了一禮,便匆匆趕往前面。
隱約的,聽得外面傳來喜樂之聲,李玉娘加快了步伐,趕到前堂,同行的喜娘正在交代著解府的奴婢:“一會花擔子到了門前,莫要忘了發放花紅銀碟利市銀錢。要是忘了給這‘起擔錢’,抬擔的不肯起擔才真是要鬧笑話了。”
也參加過幾次婚禮了,雖然她沒有太近前,可是也知道這所謂的花擔子就是后世的花轎。而按照大宋的婚俗,新郎親迎時女方要給迎親眾人發利市錢,若是抬花轎的人嫌少,不肯起轎再祝以吉祥話,那女方就只能再多給一些利市錢。這和現代男方迎親時一定要給女方開門紅包的婚俗正好相反。
眼看著后面已經有人扶了新娘子出來,李玉娘忙也過去笑著說了幾句吉利話,雖說剛才這位解小姐給的賞錢也不太多,可人家大喜的日子總要說些好話的。看著她上前,扶著新娘子的喜娘抬眼看了她一眼,口齒微動,突然示意一旁的喜娘過來扶著新娘,她轉過身來拉了李玉娘悄聲道:“玉娘,你剛才是不是得罪了哪家娘子?剛才有人過來打聽你來著,還問了魏姐姐的去處……”
李玉娘聞言,心里咯噔一下。不用多想,她也知必是云氏來找麻煩。不好對這喜娘多說什么,她轉過頭去正巧看到一群女客說笑著進來,被擁在中間的不是云氏又是何人。
目光一對,她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卻立刻又停下了腳步。就當是為了可樂,忍下吧!低垂了頭,她笑著過去接過妝盒后打了聲招呼便先往外面走去。
因往男方家去的儀式里并沒有她的任務,所以每次她走得都比其他喜娘要早。沒有從正門走,繞到后面角門出了門剛拐到大街上,就看到前面過來一列隊伍。一色的紅裝,吹吹打打的煞是熱鬧,喜樂中又夾雜著黃鶯一般的女子笑語。
之前還真沒有親眼看到迎親的隊伍,這會兒李玉娘好奇地駐足而觀,卻見在那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官后又有十數輛矮馬或驢騾,上面坐著妝扮得艷麗的女子,一路輕歌緩笑,策馬而行。目光稍滯,李玉娘看著馬上一身紅裳的白薇,有些疑惑地眨了下眼。這,是迎親的隊伍啊?怎么這位白行首竟也在隊列之中呢?
李玉娘雖是來了大宋也有一年多,可對宋朝風俗卻仍然是一知半解,可說是每天都在更新思想中。她不知宋朝有凡是婚嫁,都會請上官、私ji者陪同迎親的風俗。大概是因凡是ji者多有才藝,在女方家時聯同一齊被雇來的茶酒司同唱催妝詩或是回男方家門前‘攔門’時更顯氣派風光之幫吧!有很多觀禮者,從迎親隊伍中所請到的ji者就可以看出婚嫁雙方的財力與權勢。畢竟有許多名氣大的ji者,就是有錢也請不到的。
站在街邊,李玉娘就聽到有人在嘆:“沒想到白行首也會來,看來果然還是解學官面子大些……”
低下頭,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李玉娘也沒心思再多看,折過身擠出圍觀的人群就往魏家走去。
一路上,她就反復想著那喜娘說的話,總覺得心里頗有些不安。等到了魏家,終于等到魏媽媽自外回來時,看著她的臉色,李玉娘心中更是暗叫不妙。
果然,魏媽媽冷眼看了她半晌,才問道:“之前徐媽媽和我說過你的情況,只是有些話說得不甚明白,這會兒還要玉娘再復述一遍你夫家的情況。”
李玉娘一愣,當時來時,魏媽媽問的并不多,只說徐婆子介紹過來的人她也放心。可聽這話怎么竟象是徐婆子謊報了她的身世呢?靜默兩秒,她才笑道:“媽媽想問什么?我不知徐媽媽是怎么對媽媽說的,可,玉娘現在獨居。”
魏媽媽皺起眉,“那也并不是子女雙全了?”
李玉娘黯然一笑,還是坦白答:“有一子,但并未在玉娘身邊。”
這下,魏媽臉色更加難看了,沉著臉,半天才道:“凡是做喜娘的,也都是蓬門小戶窮苦人家出身,誰沒有個難處呢!可話又說回來,老身做的是婚嫁生意,不論是嫁還是娶,人人都想圖個吉利討個彩頭,所以才要喜娘都是兒女雙全的全合人。玉娘,不是老身要難為你,實在是你這事兒傳出來必定會壞了我的名聲……”
不等她說完,李玉娘已經笑了起來。“媽媽不用再說了,我也知道做這一行重的是名聲,是玉娘難為了媽媽。”雖然很需要這位工作,可老板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她再不說敞亮話就未免太不識趣了。
看魏媽媽一臉歉然中還帶了三分安心,李玉娘低下頭苦笑,收了工錢,便告辭出門。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不好,連天都覺得發陰。走出巷子她才想起自己竟把妝盒忘在了魏家,便又折了回去。遠遠的,便看到魏家門前停了一輛車,卻不是魏媽媽常用的車子。還在奇怪,就看進魏家大門打開,一前一后出來了兩個女人,后面的正是魏媽媽,此刻正陪著笑臉與那背對她的女子說話。看發式,應該是個未出閣的少女。魏媽媽家中雖出入者甚多,可是少女卻是少數,畢竟沒有哪個姑娘家會親自跑到媒婆家中說自己的親事。
心生好奇,李玉娘帶著笑喚了一聲,那女子便回過頭來。一張熟悉的面孔映入眼中,李玉娘不禁怔住,“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