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這句話,用來形容在這河南彰德府對峙的李華宇和多鐸兩人的心情,卻是再也恰當不過了。
當李華宇一番歡宴,沉沉睡去不到半個更次,便有前方緊急軍情傳來,遼賊以精銳敢死之士以短刀利斧趁著夜色,去了頭盔不著鐵甲,只是身披棉甲悄悄的爬進被南粵軍奪下的戰壕之中。一聲發喊,一齊揮動短刀利斧,殺了戰壕之中的南粵軍一個措手不及。
這些清軍都是挑選的夜戰老手,砍殺之時,不喊不叫。人少時只管朝四下劈砍。若是人多了,混在一處,便伸手在夜色之中摸索,若是摸得觸手之處是棉甲,是金錢鼠尾辮子,便輕輕的敲擊手臂放過去,若是摸到了胸甲,或是光頭,隨手便是一刀過去。
南粵軍的士兵,長于軍紀,善于陣戰,對于這種混亂之中完全依靠個人技戰術的戰斗,卻是欠缺得很。一時間,被曹振彥派出的這八百多人連續奪了兩道壕溝回去,損失兵員數百,丟失火炮五門。
本打算乘勝追擊,一舉奪回白天丟失的四道壕溝,可惜,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第三道、第四道塹壕之中南粵軍已經警醒過來,全體備戰。帶隊的曹振彥長子曹爾玉也只得是恨恨的率領著選鋒們退回塹壕之中固守。
等到他率領六百多選鋒,抬著受傷的幾十號人回到大營交令時,整個清軍大營為之瘋狂了,整個大營就像是一鍋燒開了的水,沸騰到了極點。
原來,大家聞風喪膽談虎色變的南粵軍,也并非是金剛不壞之身,也有自己的弱點。找到了他的弱點,他們就從食人的猛虎惡狼變成一群肥嫩的羔羊,任人宰割了!
在多鐸和洪承疇的默許、推波助瀾之下,歡呼瘋狂的人們在轅門兩側夾道列隊,用最高的禮節來歡迎自己的英雄們凱旋。整個清軍大營一掃多日來的頹唐灰敗情緒,士氣大振!
“原來南蠻也不過如此!”看著趾高氣揚的從轅門外一路走過來的那些選鋒們,身上背著繳獲的南蠻胸甲,上好的火銃,刀劍,腰間掛滿了水壺、救命包、頭盔,甚至是望遠鏡等各種各樣平日里垂涎三尺而不可得的好東西,還有用十余頭騾馬拖曳而來的兩門重炮,道路兩旁的清軍官兵內心之中無不是這個想法。
只要是和南蠻混在一處,亂了他們的陣型,這些只會以多圍少的家伙,就不堪一擊了!這是許多將領們在心里不住盤算的。
在多鐸的大帳前,平南大將軍、豫親王多鐸和經略使洪承疇更是親自在臺階前迎候,歡迎這群勇士歸來。
“奴才曹爾玉,見過豫親王主子!”見多鐸和洪督師親自出迎,曹爾玉心中不由得心花怒放,得意萬分。作為一個將領,這是何等的榮耀?
“曹將軍這次出戰,戰功赫赫,揚我軍威,本王很是歡喜。”多鐸夸獎了曹爾玉幾句,倒是讓曹振彥滿面紅光,“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洪經略也在一旁幫了一句腔,頓時讓曹氏父子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謝主子的深恩厚德。
多鐸站在大帳前,意氣風發的接見了出戰歸來的這六百余人。
話也不多說,只管命人將賞賜搬出來。
“你們曹大人當初召集你們的時候,許下的賞賜照發!本王和洪大人也錦上添花,再發一份犒賞給你們!”多鐸很得意的一揮手,早已有數百名包衣邁著沉重的腳步,手中捧著大木盤,里面俱是用紅色桑皮紙包裹好的一根根圓柱。
多鐸隨手取過一根,雙手一用力,頓時白花花的銀元叮叮當當的坐在了木盤之中,在朝陽之下閃耀著光芒。
“每人一百塊銀元!另外,洪大人向本王進言,凡是此戰出戰者,不論生死,每人加半個前程!死者可以由家人繼承!傷者另外加發五十塊湯藥錢!曹大人,你的兒子身為帶兵官,本王自然要另加恩典,給他一個前程!本想奏凱回京后,本王再向攝政王奏明此事,請他給一點恩典,讓小曹日后繼承你的爵位時加上這一個前程的功勞,可是,洪經略卻說,不如現在便向攝政王請下這個恩典來。你父子且稍等半日,待本王犒賞已畢后便命人起草題本為小曹和將士們請功!”
站在多鐸身后的洪承疇不由得心中為之一動,多鐸說的這些事情,純屬子虛烏有之事。頒發多少賞賜,給每個選鋒加半個前程的事,他也是剛剛才知道。可是,多鐸卻在全軍將士面前,口口聲聲的說賞賜里有他這個經略招撫使的一份,另外,所謂的加半個前程,也是他提出來的。
“都說這位豫親王勇猛有余,智計不足,閑暇時更是荒唐的緊,現在看來,純屬是訛傳。這份用人的手段,便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得到的。”
洪承疇也知道多鐸這番做作,也是為他在軍中樹立威望,自然是點點頭,對多鐸投去了“我懂得你的意思”的眼神。
但是,這一份賞賜,不但讓曹爾玉以下的出戰官兵們感激涕零喜出望外,更是讓所有在場的將士們垂涎三尺。
“娘的!只要出戰,砍下來了南蠻子的腦袋,本身他的甲胄兵器歸本人所有,更有大將軍給出的賞錢還有半個前程。這個買賣劃得來!”
無數人都在心里暗自下定了決心,再有同南蠻作戰的事,一定要拼死向前,砍下幾顆南蠻的人頭來!
要知道,這個時候的半個前程,這種軍功功勛指數點,可是相當值錢的。完全不像是清末隨便一個湘淮軍軍官都是一二品的頂戴,有黃馬褂,甚至還有巴圖魯勇號而哭求一個實職守備而不得的年代。
清初的前程非常有含金量。天聰初年的八旗只有四十多甲喇,二百多牛錄。加上朝廷的皇帝、貝勒、議政大臣、六部和內三院官員,中上層統治者總共也就500余人。
而立下了奪城、破陣、陣前斬將(敵軍主帥)、絕對優勢敵軍包圍下完成既定堅守任務、斷后救主等極其危險的特殊大功,才價值半個、或者一個前程,而半個前程就能讓普通旗丁進入世襲統治集團成員的序列。
清初(努爾哈赤到順治初年)從沒有任何世襲官職的白身旗丁,只要立功得到半個前程,就可以獲得“拖沙喇哈番”,漢文稱“云騎尉”,源自漢官的“外委千總”,這就是最低級別的滿清爵位,可升官至撥什庫(領催),與品級制度掛鉤,為正五品。
蔣良騏《東華錄順治四年》:“十二月,改世職昂邦章京為精奇尼哈番……牛錄章京為拜他喇布勒哈番,半個前程為拖沙喇哈番。”
曾經有人計算過,在清初,從包衣到貝勒,一共需要二十四個前程。便是曹振彥自己,也不過是靠著半個前程從包衣變成了多爾袞麾下的掌旗鼓牛錄章京。
就在眾人一片羨慕嫉妒恨得眼睛都紅了的目光當中,曹家父子被多鐸左右手各拉著一個,興沖沖的進了自己的大帳。
寬敞的大帳之中,早已擺設好了數十桌酒席。
眾人酒過三巡之后,便在多鐸的提議下,聽高居首席的曹爾玉講述此戰的心得體會。
雖然在場的將領官員們識字的不多,更沒有隨身攜帶筆記本記錄的習慣,但是,每個人都高高的樹立起耳朵,伸長了脖子,努力將曹爾玉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收入耳中,唯恐漏掉一個字。然后牢牢的記在心中。大帳之中,只有輕微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處,余下的,便是曹爾玉的聲音在帳內回蕩。
“奴才也是跟隨王爺一道,從塔山時起便和這南粵軍作戰。平心而論,南粵軍確實是我大清八旗的勁敵!軍紀嚴明,器械精良,尤其是善于使用炮火,往往是炮彈剛剛落地,步兵的鉛子就打到了你眼前,跟著就是刺刀見紅的時候。”
“我八旗將士,論起來,個個都是好漢,都是十余年間戰場搏殺,養成的精兵良將。論起武藝來,比這些農夫出身,僅僅操演過數月的南粵軍強上不知多少倍!若是一對一、一對二的對戰,不要說巴牙喇兵,白甲兵,就是我八旗之中的隨便一個余丁、包衣,都能輕松獲勝!”
曹爾玉的話,讓在場眾人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可是,曹爾玉稍稍停頓了一下。“但是,人家不和你這么打。南粵軍的兵馬,最是擅長的,以奴才愚見,不是火器,而是嚴格的軍紀,讓三人、五人、十人、百人、萬人一心,結陣而戰!”
曹爾玉的這話,立刻得到了共鳴。許多人紛紛列舉出來了自己的切身體會,從最近的幾次戰斗,一直上溯到松山、塔山、錦州等地的戰事,資格更老的人甚至把幾次入關劫掠時的戰例拿出來做為曹爾玉這個論點的注腳。
“各位說得極是。不管南粵軍手里拿的是長矛還是火銃,和咱們對戰的是步兵還是騎兵。打得是正宗的南粵軍旗號還是吳標的額模范旅,他們的戰術,戰斗力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
“所以,我八旗兵馬,每每與之對陣,便是吃了這個大虧!其實也不光是我們,當年南粵軍的反骨仔吳標,更是打遍了關內關外,先后同流賊的張獻忠、曹操、李自成作戰,少有敗績。到了遼東,更是讓我大清將士很是吃了些虧。奴才也就是從他身上漸漸悟到了如何對付南粵軍的門道。”
“你從吳標那個蠻子身上發現了對付南粵軍的門道?”多鐸顧不得身邊的洪承疇臉上微妙的肌肉抽動,他只看到了幾位八旗將領,蒙古王公臉色大變,手里的酒杯都快要拿不穩了。
“是!當日錦州的祖總兵帶人來降。奴才受命接待降人,安插模范旅的降兵。這是當日主子給奴才的差事。”多鐸恍恍惚惚的記得有這么一樁事,兩白旗也從模范旅的降兵之中搶奪到了大約二百多人。
“你繼續說下去!”
“奴才和祖總兵手下的人,還有這些前模范旅的人分別聊過。”大帳內的數百道目光一齊盯著曹爾玉的臉,希望從他嘴里立刻得到答案。
“祖總兵和模范旅兩面的人都說,如果不是錦州街道上擺滿了輜重車輛,模范旅的兵被分割在了各處,無法列陣而戰,當真動起手來,鹿死誰手也說不定。”
“這么說,你此番出戰夜襲,便是學了這一招?”洪承疇想起當年手下的得力將領吳標,不由得有些恍若隔世。但是,他立刻將這點感懷出手掐死。只管捋著胡須向曹爾玉發問。
“大人,之前我軍挖的壕溝,寬闊處不過是可以容納三四人并行,狹窄處頂多兩人并肩。這樣一來,如何能夠列陣而戰?”
曹爾玉開始緩緩的將這一仗的詳細情形向多鐸、洪承疇以及在座的清軍將領官員們一一說明。
三更天出發,這些選鋒便在曹爾玉的率領下,沿著白天的戰場,悄悄的一路爬到了為南粵軍控制的首道戰壕之中。
狹窄的戰壕,正好是這些個人技藝嫻熟精湛的選鋒隊的最好施展場所。將值更的哨兵刺死后,選鋒隊便跳進壕溝之中,沿著壕溝對在隱蔽部屯兵洞中休息,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的兵丁大砍大殺起來。
一時間,砍殺的血肉橫飛。有那腿長大膽的選鋒隊甚至直接揮動著大刀沖進了南粵軍宿營的帳篷、屯兵洞、地窩堡里面,將為了躲避嚴寒在里面熟睡的南粵軍士兵挨個砍死。因為一個屯兵洞里面往往十幾個二十個南粵軍士兵擠在里面,一個兇悍的清軍選鋒居然堵住洞口,揮動利斧連續砍死了10個南粵軍,身上滿是血污。
這些清軍選鋒在出發前便將頭盔去掉,露出了剃得發青的頭皮和金錢鼠尾辮子,身上更是只穿著一件棉甲。與南粵軍混在一處時,只要在熹微的星光下一見“鐵盔”、“胸甲”、“滿頭”、“光頭”之人,立刻敵我分明。當即便是大刀、利斧砍殺過去。在黑暗中一摸對方有“頭盔”或“滿頭”的,立判敵我。或是用滿語作為識別敵我的口令,黑暗之中也是敵我分明。
一時間,第一道戰壕內的南粵軍被殺的血流成河,便是軍中攜帶的騾馬也是接二連三的受到了驚嚇,在槽頭不住地嘶鳴不已。在奪下了第一道戰壕之后,曹爾玉便下令所有選鋒不要停留,不要戀戰,更是不許貪戀財物,務必向第二道、第三道戰壕猛撲!
很快,第二道戰壕的兵士,不明情形,誤以為從對面奔跑而來的是自己的敗兵,不曾來得及釋放銃炮,令這些選鋒有機可乘,跳進了狹窄的塹壕之中,同南粵軍展開了肉搏戰。
可惜的是,白天奪下這幾道戰壕,靠的是清軍的敗退,而造成清軍敗退的原因,則是南粵軍的刺刀突擊和手榴彈不斷投擲到清軍陣型之中,讓清軍不敢同南粵軍正面抗拒。
可是,在這黎明前最黑暗,人們睡得正香的時候,突然殺來的清軍著實打了南粵軍一個措手不及。而且,在狹窄的壕溝內,處于混亂頭腦尚未清醒過來的南粵軍士兵,又如何結陣而戰?黑暗之中,手榴彈也不敢亂投擲,萬一不留神傷到了自己人怎么辦?
但是,比較起來,南粵軍同明軍、清軍還有大順軍還是有時代差距的。他們是訓練有素紀律性極強的帶著近代化性質的軍隊,那種古代軍隊一遭到夜襲就會營嘯引發潰散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在他們身上出現。
雖然戰局不利,但是所有的南粵軍還是奮力抵抗,用手中的火銃,銃刺,甚至是鐵盔,拳頭,同眼前不知道會從黑暗當中的那個角落里突然冒出來的清軍廝殺著。直到自己被沾滿血污的大刀利斧砍中身軀,不甘心的倒在地上為止。
曹爾玉半是夸耀自己的戰績,半是內心當中也確實對這些力戰不退的戰士很是崇敬。在他的印象里,如果清軍發起了對明軍的夜襲,也許自己的八百余人能夠把數萬明軍像趕鴨子一樣趕得東奔西竄。可是,面對著這些南粵軍的戰士,他卻只能是奪下來兩道戰壕,便立刻將進攻勢頭轉入防御。因為,第三道和第四道戰壕已經有了警惕,開始戒備。不要說在南粵軍密集的彈雨和銃刺下能不能沖上去,即使沖上去了,面對著已經列陣準備的南粵軍,這些選鋒只能是白白送死。
這一仗,雖然規模和戰果不大,但是,影響力卻是巨大的。它讓多鐸等清軍高層看得很清楚,同南粵軍作戰,單純的防御,火器對戰那無疑是自尋死路。應該是在野戰過程中不斷的保持火力綿綿不絕,每道大陣之間要拉開距離,免得在南粵軍進攻時讓人連續擊破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