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虎這個名字,在永德十三年的現在,不過只是籍籍無名的小卒,可是在三十年后,他卻是威震宇內名揚天下的飛將軍。
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顏箏只知道景帝登基之后不久,關西揭州的崇山峻嶺之中,忽然盤踞了一群山賊,初時還只是小打小鬧,后來規模日益龐大,竟形成私軍,景帝命人數次攻打,卻都無功而返。為首的那人名喚穆小虎,外號飛將軍,傳說他年幼時火海逃生,整張左臉都燒得焦糊,因此相貌分外猙獰可怖,但為人卻十分俠義,最好劫富濟貧,救扶貧苦,在揭州府百姓間頗有義名。
彼時,寧王正對朝政虎視眈眈,處處制造輿論詬病新朝,東南雀鶻人又屢犯邊境,滋事挑釁,無所不用其極,景帝內憂外患,便無暇再顧及這伙山賊,等到有精力想要處置他們時,卻又遭逢西北柔然起兵禍亂。揭州是西北邊境第一道關卡,柔然兵臨城下,揭州府無力對抗,朝廷來增援的大軍遲遲不到,眼看揭州府就要成為雀鶻人的領地。
就在瀕臨失城的那一刻,飛將軍穆小虎挺身而出,不僅護住了揭州府數十萬百姓的安危,將城池守得固若金湯,還將柔然兵打退了五百里,趕出了西北邊境,僅憑著私軍,便替大夏抵御了一次敵襲,避免了水深火熱的紛飛戰火。飛將軍一時深受百姓愛戴,從蓄養私兵的山賊搖身一變成了英勇無敵的救國英雄。
景帝懊惱莫名,但此時他想再以剿匪之名消滅這伙山賊,卻已經不再像先前那樣容易了,飛將軍在民間威望極高,他若是貿然出擊,生怕會惹出沸騰的民怨。他深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百姓心之所向,他又豈能逆流而行?虐.殺救國英雄的罪名,哪怕他是一國之君,也承受不起的。
況且,飛將軍以區區一個山寨之力,就輕易將雀鶻人打回了老家,他手中的兵力如何,無法預估。倘若景帝執意要剿滅山賊,那勢必又是一場硬仗。然而,夏朝剛經歷內憂外患,國力怠弱,兼及師出無名,士氣便就先弱了三分,這仗是打不得的。萬般無奈之下,景帝便只能順應民意,將飛將軍擬作封號,不倫不類得賜給了穆小虎。
飛將軍并沒有拒絕,憑著朝廷模棱兩可的態度以及揭州百姓的敬慕,他成功將帶領著手下的兄弟,從見不得光的山賊,改頭換面,變成了合法的私軍,在揭州自成一方勢力,雖然一直都是懸在景帝心頭的那把如鯁在喉、不除不快卻又除之不得的利劍,但他卻始終都沒有做過一絲一毫違法亂紀、藐視朝廷、挑釁君權之事。
直到少康三年,飛將軍穆小虎仍然在揭州穩若泰山,深受百姓的愛戴與推崇。
祖父顏緘曾提起過,飛將軍用兵如神,奇謀詭道神乎其技,倘若能為朝廷所用,勢必能夠成為威震四邦的大將軍。因飛將軍姓穆,他便又懷疑飛將軍恐與當年的鎮國將軍穆重有關聯,可永德元年永帝登基之后,就以通敵叛國之重罪將穆氏嫡脈全部斬殺干凈,連仆役都刺配邊疆,終身成了苦役,這樣嚴密的雷霆震怒之下,又豈會有漏網之魚?
顏箏沒有想到的是,此時此刻在這里,她竟然見到了飛將軍穆小虎的真人,由著他刺滿整張左臉的墨青,她也終于明白了飛將軍那半張猙獰可怕的焦爛左臉,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了不讓人由黥面聯想到他的出身,他一定是用燒紅的烙鐵生生燙壞了每一寸肌膚。她無法想象該抱著怎樣的抱負和決心,又該有多少的勇氣和毅力才能做到這一點,至少她自己是做不到的,烙鐵觸碰到皮膚時發出的嗤嗤聲響,她想起來就覺得不寒而栗,渾身都疼。
但那樣有勇氣和毅力的飛將軍穆小虎,現在為什么會躺在韓王府這座廢棄小院的屋子里,渾身是血,滿身傷污,他的臉色慘白,雙唇現出可怖的紫青,呼吸微弱地好像隨時都會斷掉,唯獨雙眼卻還盈著脈脈的期待。
顏箏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大個子,原來是你。你一路跟著我們從江南四府過來,應當知道我受過極嚴重的傷,也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從前的事我有些不太記得了。我根本想不起小時候的事,自然也不會記得你是誰,你說你叫穆小虎,與我幼時便相識,可即便真是這樣,我現在自身難保,又怎么能救得了你?”
她頓了頓,眉頭緊蹙著說道,“而且,我并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才會搞成現在這副鬼樣子……”
穆小虎蒼白如紙的臉上露出苦澀的笑意,他語聲微弱地說道,“對,你說得很對,紫騎手段陰狠,若是讓他們知道你我認識,那豈不是平白無故地害了你?先前你被駱總管所傷,我雖然并不知道那個逃跑的女子是你,但卻也做了一回害你的幫兇,如今,我又怎么能再害你一次?我不知道你和月姨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你為什么會在這里,可我知道,我絕不能再連累你。”
他咬了咬唇,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說道,“真真,等會若是有人來,你便大聲驚叫,只要你指認了我,紫騎的人就不會再懷疑你。不用猶豫,也不用覺得抱歉,你看我現在這副樣子,就算逃過了這一劫,但得不到救治沒有傷藥,也總是死路一條。對,等有人來,你什么都不必做,驚叫就可以了,只有這樣,你才能活!”
雖然是笑著說出的話,可聽起來卻比哭著還要難聽,這微弱到幾乎要斷開的語氣里,包含著多少壯志未酬的遺憾和深仇未報的苦痛,顏箏覺得,自己似乎都能聽得出來。心里有一根理智的弦在時刻提醒著她,穆小虎的提議是當下最優的選擇,只有及時地舉報他,她才能安然無恙地逃過這一劫,否則,以紫騎云大人的狠戾,恐怕她活不過今天夜里。
可靠出賣別人來換取自己的生存,這并不是她為人處世的原則,雖然她對眼前這個奄奄一息的男人毫無印象,至今都還沒有搞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關系,可哪怕只是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她也不想那樣做。
但她若是不這樣做,光是腳踝處那深深的一個血手印痕,就足以令她無法撇清,更何況她與穆小虎兩個都無法動彈,相隔如此之近,只要碧落找來的婆子一看到她,就能立刻發現他的,要推說什么都不知道,實在有些過于牽強,那位云大人如此精明,韓王府的人也不都是傻瓜,他們根本不會信的。
顏箏想了想,終是認命地嘆了口氣,她有些頹喪地說道,“我不會出賣你,那樣我做不到,如今你我就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要么都死,要么都活。你剛才提到了紫騎,這么說來,你當真是做了什么不利于韓王之事,紫騎那樣神通廣大,恐怕過不多久,就能找到這里來。不行,我一定要在他們來這里之前,先想到辦法!”
她四下張望,穆小虎所在的這屋子里,雖然破敗,可卻十分空闊,一眼就望得到盡頭,連個躲藏的地方都沒有。而在院中,除了那兩顆桑果樹外,全部都是半人高的雜草,此時正值初夏,草木仍然碧綠青翠,那些雜草養分充足,長得蔥蔥郁郁,完全將土地遮蓋住,倒是個藏人的好地方。
若是在平常,她便是想盡辦法也要將穆小虎拖進草叢,至少暫時能顧掩人耳目,解一時之憂。可現在,她的右邊腳踝整個地腫了起來,輕輕一挪動就是鉆心地疼痛,她甚至都沒有辦法站起來,怎么可能將穆小虎那樣高大魁梧的一個人,從屋子里拖到草叢內去?更何況,碧落離開已經有一會了,四季園離這里并不算遠,應該很快就會有人來了。
杵在原地,很危險,而盡力而為,卻可能會有一線生機。
顏箏咬了咬牙,撕下一截內衫,緊緊地將受傷了的腳踝綁住,忍著撕裂一般的劇痛扶著墻頭起身,她疼得牙關打顫,但卻還是堅持解開穆小虎腰間系帶,綁在他的胸口,等做完這些,她便已經痛得渾身濕透。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穆小虎說道,“若是你還能動,請你配合一些,我現在要將你拖到那邊的草叢里,等會不管有什么人來,你都不許出聲。你放心,紫騎的人要是找到我,我一個字都不會多說,但你能不能活下去,卻要聽天由命了。”
她看到穆小虎慘淡痛苦卻又隱隱發光的眼神,眉頭一皺,忍不住壓低聲音解釋,“我不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我是為了我自己。”
穆小虎的口中發出與他的個頭完全不對等的溫柔語聲,如山澗清泉般千柔百韌,他脈脈低語,“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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