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北辰撇了撇嘴,暗覺主上向來殺伐果斷,但在這叫顏箏的女子身上,卻一再婦人之仁。
在荔城令府時那女人耍詐,為了那點淺薄的小心思,害得紫騎整夜搜尋所謂的刺客,后來證實是那女人的伎倆,戲弄紫騎,本當該殺,可主上卻夸她機智,說她為了同伴甘行險招,也算是義氣,就這樣放過了她。
“韓王”第一次召見江南來的美姬,蘇氏以酷似先前藺皇后的裝扮舉止一舉迷惑了“韓王”元祁,元祁沉醉溫柔鄉,夜夜笙歌,不理事務,諸事皆交付紫騎處理,紫騎上下苦不堪言,都暗道女色誤國,蘇氏與元祁正在情濃動不得,那幕后出謀劃策之人也該揪出來斬殺才對,可主上只說了一句有趣,便又將此事揭過。
晌午時在廢棄小院之中,主上分明已經看穿那女人在撒謊,紫騎也在院墻的一角找到了穆昭。那女人何其膽大,多少柄長劍指著她,竟還能不眨眼睛地撒謊,今日是穆昭那還罷了,他日若是永帝派來的奸細刺客,她也要這樣庇護賊人嗎?這種吃里扒外的女人,照他所想,當時就該給她一劍了斷才是,但主上卻并沒有處置她。
收到那女人高熱不退恐有危險的消息,他本想著,這樣難纏的女人老天要是收了回去,也是件好事,至少他不會再眼睜睜看著主上繼續優柔寡斷,也省得心里憋悶。
但現在這樣算是什么?令唐太醫這樣的名醫圣手,一整夜看守著那個連韓王侍妾都算不上的女人,還要確保她平安無恙?主上打著膈應司徒錦的幌子,但實際上先被膈應著的人卻是他羅北辰。主上甫一出生,他就追隨左右至今快有十九年,主上的心思約莫也能猜到個七八分,這命令雖是沖著司徒錦來,但其實只不過是想保住那女人的命。
主上似乎……舍不得那女人死……
羅北辰被自己這突如其來闖入腦海中的念頭驚到,初夏之天,他竟忍不住渾身打了個冷顫。他猛力地搖了搖頭,想要將這不靠譜的念頭消掉,但過了良久,卻仍然揮之不去。萬年不變的那張冰塊臉上,終于閃過一絲詫異和猶疑,他低低地念道,“春天,分明已經過了啊。”
冬院,西廂。
顏箏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看到碧落憔悴而焦慮的臉龐,她張了張口,“碧落。”
碧落的雙眼有些微紅,許是因為沒有睡好,眼瞼上掛著兩圈深深的烏色,見顏箏醒來,還能準確無誤地叫出自己的名字,她高高懸起的心終于落下,她上前握住顏箏的雙手,一邊松了口氣回答,“箏箏,我在這里。”
她掖了掖顏箏的額頭,觸手一片溫和,又試了試她頸下,也不燙手,便輕松地笑了起來,“唐太醫說,今日高熱一定會退下去的,果然他沒有騙我。箏箏,你現在感覺好一些了嗎?餓不餓?我去請廚房的李婆子幫忙熬了粥,等填了填肚子,然后我再給你喂藥喝。”
大約是看蘇月喬得了寵卻沒有忘記冬院的姐妹,顏箏生病她求了韓王請來了醫正院的首座唐太醫問診,昨夜情況危急,唐太醫竟還肯留在冬院一宿,以方便救治,足可見蘇月喬如今在韓王心中的份量。
四季園的婆子們看在這一點上,便不敢太過分,李婆子只收了一錢銀子便就答應了料理顏箏這幾日的粥羹,還特地讓出了一個爐子熬藥。
顏箏仍舊有些恍恍惚惚,她拉住碧落的手,小聲問道,“碧落,我怎么了?”
碧落拿手指輕輕點上顏箏額頭,“還記得昨兒晌午咱們兩個一塊去摘桑果嗎?你從樹上掉留下來,不小心弄傷的腳踝,后來我去尋人來背你回冬院,也不知怎么,你就惹到了紫騎的人,咱們一塊將人給罵跑了,你卻昏倒在了朱婆子背上。后來你一直高熱不退,渾身燙得都快把衣裳燒穿了,我請朱婆子幫忙請醫正,可朱婆子怎么都不來,我都快急瘋了。”
她輕輕呼了口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后來,多虧了月喬聽說你病了,求韓王傳了唐太醫過來給你看病。唐太醫說恐怕是你受了驚嚇,腳踝上又破了皮,邪風入侵,引發高熱不退,還伴有抽搐驚風,若是燒退不下來,恐怕要傷損腦子的,我當時就嚇得哭了。好在唐太醫仁心仁術,在冬院守了你一整夜,等晨起你稍微好些了,他才走的。”
顏箏微微一怔,“一整夜?碧落,我睡了多久”
碧落望了眼窗外的天色,“昨兒朱婆子背你回來時,也差不多便是這個時候,確切地說,你昏睡了足有十二個時辰呢。”
她輕輕拍了拍顏箏肩膀,在她身后墊了個枕頭讓她靠著,然后笑著說道,“你先醒醒神,我去廚房把粥和藥都取過來。”
顏箏呆呆地望著碧落離開的身影,怔怔地低聲輕喃,“原來我只睡了一日一夜,還以為過了許久許久呢……那夢里的事,都是真的嗎?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皇城……我就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廖氏……廖氏她不會允許我活著,祖父為了廖氏所生的兩個兒子,也絕不會再認下我,就算我告訴他,我是箏箏,他不會信的,他只會將我當成……妖孽……”
誰能想到,瀕臨生死,她竟夢到了這具身體從前的所有經歷,那些腦海中偶爾曾閃過的殘破片斷被逐漸拼起,構成她短暫卻又異常忐忑波折的人生。
四歲之前和娘親月姬相依為命的生活,雖然溫馨美好,卻轉瞬即逝。而四歲之后,充斥著在她腦海的是各種不愉快的記憶,侯門貴女的榮華之下,掩蓋著各種算計陰謀和骯臟。如果不是這夢境如此地真實,她都不敢相信,夢中那座她前世出生長大的府邸,曾經上演過那樣多的罪惡和腌,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祖母會是這樣一個可怕和狠辣的女人。
只不過是無意中撞到了廖氏與她娘家大哥的密談,她甚至都沒有聽清楚他們說話的內容,只看到兩個人情緒都十分激動地在爭吵些什么,僅只如此,廖氏就給她扣下一頂忤逆不孝的帽子,打算送她去城西的慈心庵清修,罪思己過,好好將性子改了再接她回府。
她當時雖然才十歲,可是卻已經在廖氏鐵腕之下生活了六年,她很清楚,自己恐怕無意中犯了廖氏的忌諱,她曾親眼目睹過廖氏為了震懾下人活活打死犯了錯的奴婢,深知廖氏此人心狠手辣,這回她一旦出了安烈侯府,說不定就再也回不來了。
其實,能不能重新回到侯府,她一點都不在意的。安烈侯府雖然富貴,但這些年她的日子卻過得步步驚心,父親的冷漠,嫡母的苛待,旁人的算計,令她年幼的身心倍感艱辛,若是能在慈心庵得到清靜,她就是真的落發做個沙彌尼,也算是一種歸宿。
但臨行的前幾夜,好巧不巧,她卻又聽到了廖氏身邊的兩個得力嬤嬤的對談,得知廖氏早已經買通了慈心庵的比丘尼,只要自己去了慈心庵,便只有一個死字。
她不想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毒婦手中,又根本就不在意侯府的榮華富貴,所以她決定逃。
她的計劃很周詳,侯府去到慈心庵需要兩個多時辰,當時正是寒冬臘月,山路難行,送她去慈心庵的車隊中途會在驛站歇腳,順便給馬喂食。她便可趁這機會,在婆子仆婦暖身的酒水中下點巴豆,等到藥力發作,那些人無暇顧及她時,她恰可趁亂離開,她走狹窄的林道,那些馬車就算追來也很難通過。
只要出了皇城界到了定州,她就可以想辦法去找娘親的故舊錢叔,從此以后,她寧肯跟著錢叔一起過活,也絕對不肯再回皇城。
等到了那天,送她去慈心庵的仆婦如愿被她藥倒,可她卻沒有能夠離開。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來一隊匪徒,徑直上前綁了她便走,不論她怎樣哭喊哀求,那些人根本就不作理會,一直南下到了極南的磐州,將她以五兩銀子的身價賣給了人牙子。
她不傻,從皇城到磐州的路資五十兩都嫌少,那些人辛辛苦苦趕了兩三個月的路,就只為了將她賣了得五兩銀,她不信的。
期間,她為了試探,幾次哭喊著說自己是安烈侯府的大小姐,可那些人充耳不聞,就當沒有聽見一樣,若他們當真是匪徒,聽見安烈侯府的名頭,總也要皺一皺眉,她的父親顏緘是天子寵臣,手中權力滔天,若是被他得知他們擄走了他的女兒,那些人就算死九次都不足惜,可那些人卻連話都沒有搭一句。
所以,唯一的可能,便是這些人知道她是誰,就是特地沖著她來的。
她一個浮萍般的十歲女孩,能得罪什么人?除了廖氏,她想不出第二個。可廖氏怎么會知道自己的計劃,她派來的第二波人,能夠恰好截在她要離開的路上?她要出走的計劃,除了素來與她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安慶侯府二小姐司徒聽雪,可從來都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
顏箏想到昨夜夢中所見,覺得身子一片寒涼,不由自主地環胸抱住自己,等過了許久,才感覺身體恢復了溫暖,她深深吸了口氣,再沉沉吐出來,咬了咬唇,她決定重新振作起來,“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皇城的事,等到能回去的那天,再去想不遲,現在我該面對的問題是——司徒側妃……”
此時,她無比慶幸,當初在明凈堂時,沒有貿然地與司徒側妃相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