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雪臣一身天青色的綢衣,如風中之竹瑩然立在蘭芝亭下,他手中提著朱紅色的食盒,目光里滿是關切。
顏箏急忙拿袖口將眼角的淚滴擦凈,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見過林大人。”
她念及往事心酸落淚,可這樣凄楚脆弱的時候,她其實并不想讓外人看到。雖然她懷著要誘惑藺雪臣的目標,但她希望是以自己的智慧和才華征服他,而非傾國傾城的容貌或我見猶憐的示弱。而現在,她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他面前,這令她感到很不自在,甚至有些尷尬。
藺雪臣將食盒放在石幾之上,毫不見外地在在廊凳上坐下,他不再問顏箏為什么要哭,只是動作輕緩地將食盒打開,取出幾碟干果點心和小菜放到幾上,又取出一壺果香四溢的美酒來。
他眸光溫和,笑著說道,“我聽說今日四季園的小廚房不開伙,怕你餓著,所以讓人揀了幾樣小菜。原是想讓王府的侍婢送過來的,但今日王爺許了她們同賀,只在前堂安排了幾個伺候的,其他人都聚到別處去吃酒了,我尋不到別人,便自己拿著食盒來找你。今兒天色悶熱,我就想著也許你會來這里,所以過來碰碰運氣。”
他低聲輕笑,聲音里帶著驚喜和愉悅,“我運氣真好。”
顏箏望著滿桌的菜色微微一怔,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微微垂下眼簾,低聲說道,“林大人的好意,小女心領了。只是,我終究是四季園的人,若是叫人瞧見了大人特意來給我送吃食,恐怕會惹來口舌是非,小女微末無名,倒也罷了,可若是害了大人的清譽,就不好了。”
藺雪臣的目光越見柔和,他嘴角微翹,安慰地說道,“你我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曾瞞著他人,不過只是一頓飯食,就算有人瞧見了,又有什么關系?王爺也不是那樣不近人情之人。不過……”
他話音微轉,“若是你怕那些閑言碎語,便快點將這些點心小菜用了,你吃飽了我就走,不會讓你為難。”
他取了碗筷,開始為顏箏布菜,等碟中盛滿了各色小菜,堆得高高如同一座小山后,才將碗碟放到她手中,笑著說道,“上回蒙你贈方之恩,我被王爺擢拔做了左史,我想你既肯將方子給我,大約是覺得我這人還算可靠。既如此,不若將我當成朋友,不用這樣拘泥,也不必過禮,彼此輕松地相處,可好?”
盛情難卻,顏箏無法,只好接過碗碟,微微側過身子動作淑雅地夾了口小菜。
她自小受著極其嚴苛的禮儀規矩長大,名門淑女進食時的規矩十分講究,到了這里來后,她雖已經盡量地入鄉隨俗,不與碧落又太大的不同,但有些東西是生就在骨子里的,哪怕她已盡量放開,但舉手投足之間,卻隱然自有一股風華。
藺雪臣一時看得呆了,他從元湛處聽說了顏箏的身世,曉得眼前這女子本是侯門貴女,命運多舛才流落民間,但貧賤常會將一個人的風骨和姿儀慢慢磨滅,她輾轉飄零了四年,卻還能秉持這樣的優雅儀態,實在難能可貴之極。原本還對她從何處得到救疫的方子有所懷疑的,但現在,他卻覺得那是如此理所當然。
他神色越發溫和,忍不住柔聲問道,“你渴不渴?這是果子酒,甜而不膩,也不上頭,我給你倒一杯。”
韓王府正堂夜宴之上,元湛帶著精致的黃金面具,坐在“韓王”的左下首,他興致缺缺地看著后院那些女人輪番上場,只覺得乏味極了。今日原本是他的生辰,他習慣清靜,尤其厭惡女人,本該在書院安靜地看一夜書,或者對著母后的畫像緬懷一番,可元祁卻十分愛熱鬧,每年這日都會大肆慶祝一番,還非得讓他出席,令他不堪其擾。
元祁說,“送佛送到西,皇叔既然愛演,就得將紫騎統領云大人扮得真些,主上生辰,麾下的屬官和愛將都到場了,若是云大人不來,是不是顯得恃寵而驕了一些?身為韓王,都降服不了自己的統領,又該如何服眾?皇叔可不能讓韓王的威信大打折扣哦。”
元湛曉得,每年六月初一,是元祁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可以捉弄他的機會,那孩子苦悶得很,自十四歲起,就替他假扮韓王,到如今已有五年了。元祁可以為了大業,去扮演一個他根本就不愿意扮演的角色五年,他身為叔父,每年僅有一次的違逆心意,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就只當是對那孩子的一種安慰吧。
歌舞聲中,他的目光掠到角落里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他皺了皺眉,低聲問身側的羅北辰,“坐你對面的那女人,是不是也住冬院?”
羅北辰定睛望去,見是那日兇巴巴地責罵他不是男人的女子,不由臉色板了起來,“那女人叫做云碧落,和顏箏蘇月喬同住冬院,也不曉得是不是冬院那邊的風水不好,住那的女人不是狐媚就是瘋子,不然就是惡婆娘。”
他甚少抱怨什么人,知曉他威名者連在他面前大聲說話的勇氣都無,那些敢當面挑釁他的,多半也已經喪生他劍下。
元湛挑了挑眉,帶著幾分調笑地說道,“北辰,你犯了口戒。”
羅北辰想要辯解什么,到底還是忍住了沒有開口,半晌黑著臉說道,“主上說的是,我堂堂七尺男兒,不該和弱質女流計較。”
他生得十分威武雄壯,所遇到過的女人不是怕他,就是想要巴結他,還是頭一次碰到膽敢罵他冷嘲熱諷他的。那個叫顏箏的美姬這樣做倒還罷了,他接連拿著長劍抵在她脖頸兩次,若是換了他,心里也難免會有許多怨怒,再說那是主上留心的人,他也不敢有太多憤懣。但云碧落是怎么回事?
這樣想著,他不由便瞪著對面百無聊賴的女子,眼神中滿是狠厲。
元湛輕笑,他拍了拍羅北辰肩膀,“若是你厭惡那女子,改日我將她賜予你為妾,她是你的人了,到時候,你想怎么折磨她就怎么折磨她,總之一定要讓她對你俯首稱臣,這樣可好?”
羅北辰一窒,臉上驀得爬上幾朵飛云,他忙壓低聲音吼道,“主上!”
元湛沖著他邪魅一笑,輕輕撣了撣衣裳立起身來,“這里氣悶,我出去走走,你不必跟來。”
夜幕微垂,九天之上懸著一輪明月如鉤,在寂靜的院落灑上金光。
元湛漫無目的地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游逛,夜半的小風撲面襲來,總算褪去了熱意,帶來幾分涼爽,他感受著來自林蔭的涼意,沿著一排高聳的木林往深處走去,不知不覺,竟到了四季園內。
望著朱紅色的匾牌,他想起那個渾身都在顫抖但眼神里卻寫著堅定的女子,不由心中一動,想到今夜王府所有的婆子下人都去吃酒聚餐了,她一個壞了腳的人該當十分寂寞無聊才對,不若他再扮作兇神惡煞去嚇她一嚇,看著她煞白的臉色讓自己樂上一回,權當是給自己的生辰賀禮了。
他這樣想著,便縱身一躍,精致到了冬院門前,他正要推門而入,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男女歡快的笑聲。
元湛皺了皺眉,迎著那聲音走過去,月色朦朧下,一對容顏出色的男女正坐在八角涼亭下相互碰杯,那男子不知道說了什么,引得女子一陣嬌笑,那笑聲清澈明媚,初暑炎熱的六月里仿若忽然染上了三月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