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雪臣將顏箏送至冬院門前,他雙手懸空離她的腰間隔開一尺距離,生怕她扶著雙拐的手突然滑了而會摔倒,但等顏箏轉過身來的那一刻,他卻驀然將手抽了回去。
袖長的手指藏在身后,他臉上露出淡淡笑意,眸光里卻流轉著許多戀戀不舍。
他柔聲說道,“時辰不早了,想來前堂的宴席也很快就要散了,你快進屋歇下吧,等改日……若有機會,我再來看望你。”
卸下最初的拘謹,蘭芝亭內的這場遇見美好地如同畫卷。
他其實只是不忍難得的相處被沉默與尷尬充斥,所以絞盡腦汁說些皇城街頭巷尾間的趣事,沒有想到,卻因此將眼前明媚的女子心扉叩開了一條縫隙。
她睜著世間最純凈無暇的一雙眼,安靜而認真地聽著他說話。
東城文曲街旁的糖葫蘆做得好,整個大夏無人能出其右,西城護國寺門口的素齋最好吃,半點不帶葷的食材卻能做出肉味來,南街有座茶坊叫迎客樓,那里的說書先生是一絕,再寡淡無味的小事到了他嘴里也能津津有味地說出花來。
這些他經歷過再平凡不過的小事,她卻聽得很仔細很入神,到有趣處,偶爾還會歡愉地笑出聲來。
她的笑容干凈明亮,像是一道白色的月光,溫和地拂過他心田,帶來一絲甜蜜的悸動。放下了戒備情緒的她,身子也不再僵硬,隨著他敘事的起伏高低,她臉上現出與之對應的表情。
這一個多時辰來,她雖然只是安靜地聽著,并沒有說話,但有什么東西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化開了,他能感覺到。
顏箏眼睫微動,低低說了聲,“多謝你。”
她是感覺敏銳的女子,藺雪臣對她釋放的善意和好感,她心中如同明鏡一般,她本該順勢而上,將他的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的,因為這本就是她接近這個男人的目的。
可不知道為什么,真的與他相處之后,那些在腦海中預演過無數遍的手段和方式,她竟一件也無法施展開來。
這個男人太過純真與完美,令她有些措手不及。
她的祖父顏緘性格灑脫但謀略出眾,與他交談若是不傾力相待,一不小心就會落入他言語的圈套。整個安國公府,除了她是祖父養在跟前長大的,能夠憑借著自己的聰慧與對他的了解,約略揣摩到一點祖父的心意外,沒有人都能猜到他的想法,連廖氏也不能。
和這樣的男人相處,每場對答都是機鋒,每句話都值得深思,有時候會覺得很累。
她的父親顏朝為人迂腐倔強,他只看得見他愿意看到的事物,從來聽不見別人善意的勸解,而一旦真相揭開,證明他錯了之后,他卻又總是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她年幼時求父愛而不得,等到出閣之后,他了然痛醒,但卻已經晚了,有些事如同覆水難收是沒有辦法挽回的。
和這樣的男人相處,除了嗟嘆,她也不曉得該說什么好。
而她的丈夫少帝元忻性子綿軟,是個人人都能拿捏住的老好人,他行事猶豫不決,處判不分輕重。他總是隨意地許下諾言,又總是隨意地摧毀許諾,在你滿心歡喜地期待之刻,又那樣輕易地將你所有的希望收走,你甚至沒有辦法對他發火或者抱怨,因為他總是那樣無辜。
和這樣的男人相處,不必時刻擔心自己犯錯,但失望的次數對了,會慢慢變成絕望。
而藺雪臣,則完全不同。
他很真誠,顏箏能夠感受到他所說的每一句都帶著真切的誠意。
他也很直白,雖然不曾將他的好感寄予語言,但他的每一句每一字中,都透露著他的情緒。
他很體貼,說話時非常照顧對方的情緒,也很擅長體會別人的心意,她注意到,在她感興趣的地方,他會深入講解,在她有所疑惑之處,他又會說得緩慢平直,而她不感興趣的部分,他則很快跳過。
這是個出色而善良的男人。
而她即將要做的事,卻是欺騙這個男人的感情,利用他的婚姻,來達到離開韓王府回到皇城的目的。
她期望中的藺雪臣,該是個野心勃勃有抱負的梟雄,他急于在韓王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華,為了有資格與紫騎云大人并肩而立而不斷發奮,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他知曉了治愈鹿城瘟疫的藥方出自她手,便該接近自己,拐彎抹角詢問那些藥方的來歷,甚至試探自己的身世,以期得到更多的利益。
這樣,她才好開誠布公地與他談條件,我助你飛黃騰達,你救我脫離火坑,他們兩個各取所需,最后一拍兩散,各奔東西,哪怕從此天涯兩隔,永不相見,但不投入真情,便誰也不會受傷。這不過只是個交易。
而現在,一切都與顏箏想象的不同,她忽然有些不忍。
溫熱的眼眸張合間驟然轉涼,嘴角剛揚起的笑意明了又滅,她臉上恢復了疏離和淡漠,輕輕頷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便拄著木拐進了院子,門扉閉落,將那一片灼灼的目光徹底隔開。
顏箏將木拐門廊,雙手扶著墻壁跳著推開房門,天色已經很暗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她左腳跳到窗前,接著清冷的月光將燭火點燃,然后便趁勢坐下,撐著越見瘦削的小臉望著忽明忽暗的跳躍火光發起愣來,燭光在墻壁上形成倒影,將她清秀美麗的側影照得分明,她長長的睫毛如同扇翼,在光影里翹出美好的弧線,張翕之間,畫出無限風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沉沉嘆了口氣,低聲呢喃道,“我該怎么辦才好……”
暗夜里,一個清冷地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響起,“的確,你現在是該想想,你接下來要怎么辦才好。”
顏箏大吃一驚,她猛然站起來轉過身去,看到一團暗紫色的影子好整以暇地靠在她的床頭,那枚精致絕倫的黃金面具在隱約的燭光下熠熠生輝,跳躍著璀璨的光華。
她身子忍不住一陣顫抖,但怒意卻驟然爬上臉頰,她厲聲斥喝道,“云大人……你怎么會在這里?就算你在這韓王府可以只手遮天,但你憑什么總是隨意闖進我的臥房!請問,我是殺人放火了,還是窩藏奸細了,你必須要說個理由,否則,這一次我絕不會就這樣算了的!”
元湛動作優雅地從床榻上翻身而下,他身材十分高大挺拔,在狹窄的臥室中,他的影子幾乎將顏箏整個人包覆。
他伸出手來,輕輕握住顏箏的下巴,緩緩地將她的臉抬起,“紫騎是韓王的親衛,有保護韓王殿下的責任和義務,王府里丟失了財物,紫騎能管,王爺的女人丟了心,紫騎也能管。
丑丫頭,你進四季園才不過兩個月,怎么,就那么急不可耐地要找男人了?韓王還未發恩典,你還是韓王的女人,背夫偷情,可是要受沉塘之刑的。”
他將手輕輕放開,狀似嫌棄地撣了兩下,重新回到她床榻上坐下,低聲笑著說道,“你說,這理由足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