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39 欺負

韓王府北院的密林之后,便是后山,翻過嶙峋而陡峭的山石,便能看到不遠處有一座小村莊。

在寂靜的月色里,高聳蒼翠的古樹枝杈間,依稀露出一角燃著燭燈的青瓦小院,看起來孑然獨立,不與外界相連。

但若是仔細留意,便能發現這院落四周布滿星星點點的人樁,他們隱于四面,與大自然融為一色,只除了鎧甲和兵刃上的銀光,泄露他們存在的秘密。

小院里,一身素色麻衣的中年男子默不作聲地整理藥箱,他面色凝重,眉頭緊緊皺起。

元湛不由急了,“段先生,她……她到底怎么樣,沒……沒救了嗎?”

臨窗的木榻上,靜靜躺著一個藕色裙衫的女子,她一動也不動地躺著,好似死了一般。

元湛沒有料到,這女人的性命竟然如此脆弱。

是,雖然的確有那么一刻,他心里想著,這樣麻煩而倔強的女人,就讓她死了罷了,但那念頭轉瞬即過,他鉗制住她脖頸的右手根本就沒有辦法下決心使力。他只用了一分力,一分力而已,她怎么就……

段青衣板著臉不說話,等到元湛問得急了,這才將藥箱放下,哀聲嘆了口氣,“那女娃脖子上有兩次劍傷,傷口好了又壞,結痂了又裂開,這都是你做的?”

元湛臉上閃過一絲愧色,過了良久才點了點頭,“開始時懷疑她是永帝派來的奸細,后來雖知道不是,但她總是惹事……”

他連忙說道,“傷口割得淺,只破了點皮,我以為養幾天就無礙了的。”

他語氣里的懊悔和惋惜,緊張和愧疚,表現地太過明顯,令段青衣不得不多看了他一眼。

段青衣老而不濁的眼眸精利地在他身上打了個轉,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王爺不是看上這女娃了吧?”

元湛一愣,隨即反駁,“先生說什么呢,這女子素來行事惹人厭惡,生得又丑,我堂堂韓王怎么能看上她?”

話雖然這樣說著,但他修長的手指卻不由自主掠過嘴唇,指尖冰冷的溫度令他心中一顫,她溫熱的嘴唇印在他唇上的那幕場景,無法抗拒地浮現在腦海之中。

段青衣頗覺好笑,但此時神情拘謹而迷惘地立在他身前的這位,雖然是他的后輩,卻也是他的主上,身為僚屬,他是不該拿著主上的痛處取笑的。

是以他收了調笑的表情,認真說道,“王爺放心,這女娃沒事,她不過是一時昏厥過去,醒來就無礙了的。”

他指著桌案上兩個白玉小瓶,“大的那瓶內服,每晚各一丸,吞服,這藥味苦而腥,最好備點蜜餞放著,可去苦味。小的那瓶外敷,也是每夜一次,拿溫水將藥化開,敷在傷口處,三日結痂,五日落痂,到第七日,連一點疤痕都不留。”

元湛拿著藥若有所思,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那陳年舊疤,也能用這藥來除去?”

段青衣笑笑說道,“若是這女娃身上還有旁的傷,那老夫就再給王爺配一劑這活血生肌丸罷。”

連自己都摸不清頭腦的心事被驟然窺破,元湛臉上訕訕的,他別過臉去,將話題岔開,“先生方才唉聲嘆氣,難道穆昭的臉不能恢復?”

既然顏箏的傷是小事一樁,段青衣是絕無可能為此嘆息的,他面色凝重,極有可能是因為遇上了難以解決的問題。

段青衣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植皮之術,對于旁人而言,乃是天方夜譚,但于老夫,卻不過信手拈來,穆昭的臉沒事,前日已經拆了針,再養個半月就能煥然一新地出去見人。只是……”

他話音一轉,語氣里便帶了幾分憂慮,“我在他體內發現了一種罕見的寒毒,歷年已久,想來是幼時就被種下的。

這種毒詭異地很,若他一輩子都生活在極熱的南羅,半分都不會察覺到不適,但一旦出了南羅,這毒會隨著天氣的變幻而變幻,現在是暑日,應當無礙,可若是到了嚴冬,他就會毒發……”

段青衣嘆了口氣,“初時只不過是有些不太舒服,第二年便開始覺得渾身無力,第三年會感覺疼痛,等到了第四年,恐怕連站都站不穩了,到第五年上,必死無疑。”

元湛目光微凝,“這毒可能治?”

段青衣撫了撫胡須,“若是能曉得這寒毒是用哪幾種毒物煉成,自然能解,若是不能,怕是要一種一種地去試,我只怕他捱不到那時。”

他頓了頓,“王爺,穆昭從南羅而來北地,如今已是第四年了吧?”

元湛垂下眼眸,點頭說道,“是,可嘆他素日堅強,能忍得疼痛,我竟不曾發覺他身上還中了毒。”

他抬起頭來,目光里一片冰冷,“永帝沒有在護國大將軍府搜到父皇的遺旨,就算滅了穆氏滿門,他心里仍是怕的,所以才會在穆家仆人的身上種下寒毒。

這等陰毒的方子,若是前朝就有的,那在司錄監一定能找到,若是永帝令人后制,那么找到那個替他制毒的人,應該就能解了穆昭身上的毒。”

元湛輕輕開口,“我立刻派人去皇城。”

他千辛萬苦從南羅將人找回來,不僅是為了要得到父皇傳位的遺旨,以及一個能夠替他控馭千軍萬馬所向披靡的大將軍,也為了要給護國大將軍穆重一個交代。

若是穆昭出師未捷身先死,穆氏的血脈徹底斷了,他愧對九泉之下的穆氏全族。

段青衣心里雖想,皇城帝宮守備森嚴,司錄監又藏著那樣多的皇家秘辛,周圍的護衛當極其嚴密,哪里是說去就能去得的?或者,又當真有那么一個替永帝制毒的人,又豈能輕易讓人尋到?

永帝那人心狠手辣,可是連自己父兄都能下毒手的,又豈會憐憫別人的性命?

但他曉得元湛是必須要為穆昭做些什么的,哪怕徒勞無功,這些努力也是必要去做的,是以他便沒有阻攔,只是輕輕頷首說道,“穆昭是個好孩子,剮皮之痛,他能一聲不吭,接皮之苦,也不見他叫苦一句,他盡得武穆真傳,又有這樣的毅力剛果,將來定能成大事。”

他嘆了一聲,“王爺那邊加緊試試,老夫這里也會盡力而為。”

元湛重重點頭,半晌指著榻上的顏箏問道,“她怎么還不醒?”

段青衣笑著說道,“你看她呼吸均勻,那是睡得正香,怎么,王爺想要老夫弄醒她?那倒也不難。”

元湛連忙搖頭,“別!”

他看了眼門外夜色,“已經過了申時,若她已然無礙,我得將她送回去才行,這丫頭奸猾狡詐得很,若是令她曉得韓王府上還有先生這樣的人物,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接近先生。”

他俯身將顏箏打橫抱起,與段青衣告辭。

段青衣眼看著那道紫色的身影閃出了門,卻忽然朗聲說道,“王爺,若是心里有了人,一定要對她好,總是欺負她可不行。您可不能像我一樣,欺負著,欺負著,就將心愛的女子欺負到了別人懷中,那時可就晚了!”

元湛腳下一頓,他垂頭望了懷中熟睡的女子一眼,心里顫顫地問道,“心里……有了人……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