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72 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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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冗的午夜,寂寥無聲。

顏箏坐在青石板地上,有冰冷的涼意從地心傳來,很快便將她整個身子籠罩,她眼神木然地望著在濃墨般化不開的夜色里黑壓壓的亭臺樓閣,一如此刻她城破欲摧的心情。

她訥訥地問道,“他們……都死了?”

司徒錦臉上閃過一絲訝然,“你不知道?少康三年十月二十三日,那日恰是霜降,安國公顏朝與寧王勾結叛亂,密謀造反,被斬于午門,顏氏兒郎都不曾逃過這一劫。”

他似是料想到了什么,語氣忽然低了下來,帶著深切的同情與半分憐惜,“顏皇后受不住這刺激,在寢宮自絕了。”

顏箏冷成一團,白皙的肌膚像是驟然失去了血色,變成凄慘詭異的煞白,她軟軟地將身子靠在了廊柱上,眼眸合上時,有滾燙的熱淚從眼角滑落。

從前的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以為拼著一死,也要將繆太后從至高無上的地位拉下,可誰能想到最后的結果竟是這樣的……

她的家族依舊免不了傾覆的命運,而她的死,卻也成了另外一種說辭,她從九重宮闕之上縱身而躍時那份得意與自信,在現實面前被打擊地支離破碎,一瞬間,周圍像是有無數張臉戴著猙獰的面容,嗤牙咧嘴地嘲諷著她的軟弱和無能。

那張臉在說,“顏箏,你這個蠢貨,看你的自作聰明拯救不了家人,還連累幾個無辜的宮人丟了性命,你真是個蠢貨!”

她心里想道,倘若她的死因變成了這樣,那繆太后的地位定然穩若泰山,甚至連繆妃,那個害死她孩兒的兇手繆妃,也一定平安無事。

垂死前自以為有骨氣的掙扎,原來在別人眼中竟是一場笑話。

假若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拉著繆太后一起跳下去的。

司徒錦看到他心中執念的那張臉上一時悲慟一時憤恨,心底深處某個地方竟然柔軟了下來,他原本是打算要探清占了他心上人皮囊那人的底細,一經確認,就立刻將她斬殺的。

可想到這具嬌艷異常的身體里,藏的是她的后輩,身上與她流著同樣的血脈,又曾經歷過那樣痛苦的往事,便有些猶豫起來。

他垂下眼眸涼涼地說道,“替三十年之后才會發生的事流眼淚,你不覺得現在早了些嗎?”

顏箏身子一震,被淚水浸潤濕透的眼眸中流轉光華,半晌,她咬著唇點頭,“沒有錯,你說的沒有錯,現在還來得及。”

她轉過臉去,目光直直地與司徒錦對視,小心翼翼,又擔憂驚懼,“是你的陣法帶我來到這里,所以你若是重新設陣,也可以將我帶走,是嗎?”

司徒錦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卻并沒有開口說話。

顏箏心里一沉,不由便扶住他的手臂,誠懇地哀求,“我早就已經是個死人,在姑姑的身子里多活一日都是賺來的,可現在我還不想死,更不想離開這里,求你……等我將夙愿了卻,再帶我走好嗎?”

她不信鬼神,但在她身上卻遭遇了唯獨鬼神之說才能解釋的奇跡,司徒錦的陣法,能讓人超越生死和時空,那他幾乎便有著鬼神之能,她不得不敬畏的。

司徒錦的目光卻是一黯,但那份黯然轉瞬即逝,他抬起頭來時,眼神里唯獨只剩下冷清,“我為何要答應你?”

顏箏眉頭微蹙,小心地說道,“你逆天改命,都是為了我的姑姑,可顯然你沒有成功,所以才會有我。我想,這等陣法既那樣玄奧,定不是隨意就能夠再施術做法的,否則世道乾坤都會亂了套。”

她咬了咬唇,“你耗費無數精力才找到的法門,一定也不想隨隨便便就浪費。不若再寬限我一些時間,我會替姑姑活下去,她的仇怨我替她來報,她不曾實現的愿望,我替她實現。這樣可好?”

司徒錦幽幽的眼眸流轉著轉瞬即逝的訝異,隨即便是無邊的失落,他沒有想到,顏皇后竟如此聰慧,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天機。

沒有錯,改天換命的陣法,并不是能夠隨意就施展的。

他從道觀中封存的古物里找到法門,花了二十七年的時間,才能夠做成陣法,可惜竟還是失敗了,倘若不是眼前這女人與他心愛的女子有著血緣,她的委屈和不甘太過強烈,不知道以什么樣的方式,因緣際會下同他一起卷入了三十年前的時光中,他這陣法,或許根本就不能運轉。

他失敗了一次,且根本就無法再運行第二次。

連他自己都回不去了,又怎能再帶走她?

這張夢里思念過無數次的面容,如今觸手可及,但里面的人卻不再是他魂牽夢縈的那個,司徒錦一時也不知道是該歡喜還是難過,歡喜死去的容顏重新變得鮮活,難過他所愛之人終究如同云煙消散,再也回不來了。

因胸中這股如何都發泄不出的惆悵和憋悶,看著顏箏的時候,他心里難免便帶了幾分詭異的情緒,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要為難她一下,以免她對這具身體得來太過容易,而不懂得珍惜。

她雖然不是她了,但她的身體卻還是,心里天人交戰許久,終是不舍得再讓鮮活的身軀受到傷害。

司徒錦昂起頭,臉上露出嘲諷神色,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語聲幽幽地說道,“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給我為妻,你能替她實現?”

顏箏頓時愣住,假若從前她心無旁騖,嫁給他,也就嫁了,能換得幾年報仇雪恨的時間,就算拿婚姻去賭,也未嘗不可。

可她的心里,在不知不覺中住進了一個人……

她曉得自己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一定會狠狠地傷害到他,他那樣的性子,愛的時候恨不得掏心掏肺,可一旦胸中只剩下了恨,定然滿心滿眼就只想讓她死。

對于背叛了他的人,從此之后,勢為水火,勢不兩立。

他們也許此生都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將未來的人生交托給另外一個男人,因緣際會,她來到永德十三年,還來得及為三十年后的家族做一些安排和努力,還有機會能趁著宿敵并未崛起的機會,將之連根拔起,徹底擊垮,這才是她重活一場最主要的目的。

能遇到一個真誠以待的男人,他喜歡她,她也喜歡他,這已經足夠,她從不奢望可以得到更多……

司徒錦冷眼旁觀著顏箏臉上復雜的神色,見她心思百轉千回卻始終不肯低下頭來答應,心里隱隱覺得有些苦澀。

他淡淡地開口,“你也不用為難,我曾許諾過只有她才能做我的妻子,你雖然頂著她的皮囊,可終究不再是她了,便算你哭著鬧著非要嫁給我,我也未必愿意娶你。”

“不過……”他話鋒一轉,“我雖然不愿意娶你,但卻也不想看到你與別的男人親親我我。”

顏箏聽聞,先是松了口氣,但轉瞬一顆心又被高高提起。

她狐疑地問道,“那我該怎么做?”

司徒錦冷笑一聲,“離開他。”

他墨黑的眼眸閃過詭譎的神采,帶著幾分蠱惑地說道,“你活下來的理由,是為了報仇。替你姑姑報仇,替你自己和家族報仇,而你的戰場在皇城,并不在這里。離開那個男人,離開北地,跟我去皇城!”

顏箏目光凄迷,怔怔得望著遠處的黑影發呆。

她想起,明年四月永帝為了沖喜,最后一次廣選秀女,云城令會將繆蓮敬上,花宴之上,繆蓮一曲云城暖調俘獲了景王的心,景王當即向永帝求蓮姬,永帝寵溺愛兒,允了景王的要求,繆蓮就此成為了景王府的蓮夫人,不久又進了側妃。

原本她計劃,一年之期滿約,被挪入幸春園,等到被她選定的夫君來求娶之后,尋機會離開韓城,不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她都要回到皇城。

這具身體從前的身份不能用了,但這并不代表是她的絕境。

前世身為安國公顏緘最疼寵重視的孫女,她掌握了不少只有顏氏家主才能知道的秘密,回到皇城之后,她會設法讓祖父接受她,給她另外一個身份,然后便是繆蓮的死期。

哪怕是賠上自己的性命,她也一定不會再讓繆蓮活著。

可是,司徒錦要她跟著他離開皇城……

司徒錦見她沉默不語,冷聲說道,“天一亮我就會離開,若是你想明白了,就換一身丫鬟的衣裳,想法子藏進二門處那輛天青色的車子里,座位下是空的,可以讓你容身,等到這府里的人發覺你不見了,我們已經出了韓城。”

他微頓,“等到他們懷疑到我身上,我們早就已經離開北府地界,他們快馬加鞭,也未必追趕得及。”

顏箏心里明白,司徒錦說的是對的。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她要這樣倉皇而逃,絲毫沒有準備。

她還來不及跟碧落道別,叮囑碧落凡事小心。

她還來不及尋找時機對云大人說一句抱歉,或者多為他做些什么,甚至,她還來不及拿到他親手做的弓箭,她想要一個念想,哪怕遠離北地遠離他,在寂靜永夜里,總也該有個東西可以陪她說說話。

良久,顏箏抬起頭來,對著司徒錦輕輕搖頭,“我現在還不能走。”

她清澈的目光閃過堅定神色,一字一句說道,“一月之后的八月初七,我會離開這里,請司徒五公子助我!”請瀏覽.aiquxs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