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只見那人身著一身輕紗制的青衣,微涼的夜風中站在船頭,衣袂隨風翩翩而起,要不是臉上那如沐春風般的笑意,真似那天上之神,或這水中之仙。
廿廿走了過去,微微一笑說道:“都說皇上和太子都天上的真龍投胎的,如今看來果真不錯。”原來來者正是朱瞻基。
朱瞻基聽了廿廿的話,先是愣了一愣,隨后笑道:“姑娘何出此言呢?”廿廿偏著頭想了想道:“太子殿下氣質高貴,就似仙人一般,自然和我們這些凡人不一樣。”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朱瞻圻也跟著笑起來,眼神望向廿廿,心中卻想道:“你又何嘗不似仙女下凡一般。”
只聽廿廿又道:“太子殿下好雅興,酒樓里已經打的不可開交了,你竟然在這里乘著畫舫夜游。”
朱瞻基笑笑:“就是因為打的太熱鬧,出來躲一躲。”頓了頓,又道,“夜色尚好,姑娘可否愿一同游玩?”
廿廿小孩心性,自然愿意。答應一聲“好啊”,便蹦蹦跳跳上了畫舫。
那船不大,中間一個玲瓏jing致的四角亭子,深紫色的木質窗子,上面雕了jing致的百花圖樣。上面是青黑色的頂子,四個飛檐翹角,每個角上掛著一只大紅燈籠,夜色中閃爍著暗紅的光。
朱瞻基命艄公劃船,頃刻間,畫舫便悠悠地蕩漾開去,在湖中暈開一串漣漪。
那畫舫中酒倒是備的齊全。朱瞻基平日里在皇宮中自是被人伺候慣了,此時卻周到地幫廿廿斟上了酒。放到她面前道:“詩仙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何等的清冷孤寂。如今咱們兩人對飲,又有明月清風相伴,自是另一番心境了。”
廿廿接過酒杯道:“太子殿下說的正是。廿廿還從未坐過船,今日是頭一次。如今這水中賞月,果真是另外一番光景呢。”她說著,抿了一口酒,轉頭透過窗欞望向夜空。白色的紗簾在夜風中搖曳。一輪玉盤似的明月懸掛天際,散著溫潤的光。
“那在下可真是榮幸之至呢!”朱瞻基燦然一笑,學著江湖中人自稱“在下”,又道,“姑娘不必再叫我太子殿下,在外多有不便。喚我雍熙便可。”
“哈哈,雍熙?這個名字有些拗口呢。我看平日里,別人都叫天哥尹公子,我便稱你雍熙公子,如何?”
朱瞻基溫和地一笑,眼底帶著幾絲溫柔:“這個稱呼倒是雅致。”廿廿心里卻想道:“這太子殿下是小王爺的哥哥,小王爺自然要聽太子的話。我要和小王爺解除婚約的話,如果能求得太子出面,說不定小王爺便不會再這樣執著……”
廿廿心中正盤算著,忽地只聽朱瞻基問道:“姑娘之前一直客居在漢王府,但前些日子忽聞姑娘同尹公子匆匆離開了京城,似乎王府中也發生了一些變故,不知卻是為何?”
廿廿聽朱瞻基提起,忽地回憶起當日與尹天曠等人離開漢王府時牛羊滿地的樣子,不由哈哈大笑起來,拍手說道:“不知道小王爺府中那些被孛羅王子的牛羊啃過的奇花異草都還好嗎?”
朱瞻基也笑了:“據說是損失慘重。我那皇叔還不得不請了宮中的花匠去幫忙修繕園子。只是聽說我那位皇弟鬧了這樣一場后,卻什么交代都沒有,竟也匆匆離開了京城。”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漢王世子從小便喜怒無常、特立獨行,我們這些做兄弟的倒也是習慣了他的性子。”
“我知道,”廿廿放低了聲音道,“他小時候也是很苦的。”說完,想到自己的母親與漢王和漢王妃的前世瓜葛,心中不由泛起幾分酸楚。
“聽說……”朱瞻基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道,“聽說姑娘與漢王世子已經定了婚約?”
廿廿萬料不到朱瞻基會首先提及這件事,倒是有些措不及防,剛剛喝進去的酒差點噴了出來,好容易收起了窘態,試探地問道:“雍熙公子又是如何得知的?”
朱瞻基心中想:“漢王府中藏了一位艷驚天下的美人,這種事情都不用去打聽,自然傳的整個京城都是,更何況武林大會上漢王世子還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估計在市井中都該被編成戲文和評書了。至于定親這種八卦,整個皇族上至皇上王爺、下至掃地看門的仆役丫頭自然都是知曉的。”他心中想著,嘴上卻道:“皇族的婚嫁大事,我自然是會知曉一二的。”
廿廿卻也不去深究,微微顯出為難的神情道:“其實當時事出有因,那也是權宜之計……”稍微遲疑了一下又繼續說道,“那日王府武林大會上,小王爺舍身救了廿廿一命,受了很重的傷,命懸一線。他生死之際希望廿廿能嫁與他,不然便不肯看大夫,廿廿自然不能讓救命恩人因我而離世,便答允了……”
朱瞻基聽了,微微頷首,低聲道:“看來我這個弟弟的手段比之乃父更高了幾分……”他說話聲音很小,廿廿卻沒有聽清,問道:“雍熙公子,你在說什么?”
朱瞻基本就是自言自語,淡淡一笑道:“沒什么。”接著又轉過話題道:“想我那皇弟也是一表人才,在皇族當中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何況又對姑娘如此情深。這門親事不也挺好嗎?”
廿廿低垂了眼簾,纖纖玉指擺弄著手中的那只白瓷酒杯,緩緩地說道:“如若我不曾認識天哥,也許是很好的。但廿廿自小便與天哥一處,早就認定了這輩子只會嫁給天哥一個人。當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當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成親,我心里便從未想過以后會嫁給天哥之外的人。廿廿覺得與天哥成親,一輩子與天哥在一起,便是如吃飯、睡覺、長大這樣自然而然的事情。”她說著,抬起頭望向朱瞻基,又放大了些聲音道,“除了天哥,怎可能會是其他人呢?”
朱瞻基微微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有可能你只是習慣了和尹公子在一起。你如若肯抬起眼來多看一看,多想一想,尹天曠只是一個江湖浪子,是一輩子要在刀尖上行走的,你嫁與他,除了風霜之苦可能還有性命之虞,卻哪里比得過漢王府一輩子的富貴安詳?”
廿廿聽了朱瞻基的話卻不回答,只抬起眼來望著他問道:“雍熙公子,你可有喜歡的人?”朱瞻基一愣,這下倒是被問住了。他此時已納了太子妃,且亦娶了幾房側妃,但在他看來這些都是作為太子為延續皇嗣最為自然不過的事情,卻從未想過要去喜歡誰。他心中想著,不由望向廿廿,只覺得廿廿的眼中亮晶晶的,似燃著兩簇不一樣的花火,自己的心也漸漸燃了起來。
廿廿見朱瞻基不回答,倒也沒有追問,只自顧自地接著說道:“廿廿覺得,喜歡一個人,便是將自己的心給了他,設若余生不能與他在一起,便是日日綾羅錦緞、頓頓山珍海味,一輩子富貴安逸又如何?那也只能似行尸走肉一般,心中總是空的。”
朱瞻基聽了,忽地只覺得胸中仿佛有一團火漸漸燃燒起來,自己似乎也初嘗了“喜歡”二字的滋味,但他卻不想在廿廿面前表露,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隨后故意用了有些淡然的口吻道:“你待他這樣好,他如今卻丟下你和其他女人幽會,你難道不怕一片真心錯付了嗎?”
廿廿開始似乎并未理解朱瞻基的意思,疑惑地轉了轉水靈靈的大眼睛,才恍然說道:“你說的可是花魁娘子?”
朱瞻基不忍傷了廿廿,只微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不想廿廿卻道:“那花魁娘子是女人中的花魁,天哥卻是男人中的魁首。廿廿覺得也只有天哥才能配得上花魁娘子。天哥能贏得花魁娘子青睞,廿廿自然是替天哥歡喜的。”
朱瞻基愣了一愣,沒想到廿廿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忙又問道:“你不吃醋?”
廿廿瞪大了眼睛回答:“為何要吃醋?”揚起頭喝了一口酒后又緩緩說道:“廿廿聽聞歷來女子吃醋都是怕自己的情郎移情其他女子,不再喜歡自己。而廿廿卻從未擔心天哥會不喜歡廿廿,廿廿不知道上輩子,也不知道下輩子,但是這輩子,廿廿相信天哥心中會一直有我。”
朱瞻基聽了,微微嘆了口氣,頗有些憐惜地說道:“可人心易變哪!”
廿廿又道:“易變又如何。廿廿喜歡天哥,卻并不強求天哥也一定要一直喜歡廿廿。在廿廿心里,只要天哥心中能夠歡喜,廿廿心中自然就歡喜。像白雪寒、格根塔娜公主,還有如今的花魁娘子,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對天哥又是真心相待。如若天哥也喜歡她們,她們也愿意陪在天哥身邊。廿廿自然會替天哥高興。在廿廿看來,喜歡一個人并不是每天要提心吊膽地想著他會不會變心,而是真正為他的平安喜樂而歡喜。”
廿廿這些話婉婉道來,聲音雖不高,但在朱瞻基聽來卻句句驚心,不由為之動容。他見多了后宮中的爭風吃醋,爾虞我詐。為了皇帝的雨露恩情,更為了帝祚和后宮的地位,各宮嬪妃明爭暗斗,無所不用其極。何曾見過如此純粹又真摯的感情,又何曾見過如此一顆纖塵不染的真心。如若之前朱瞻基對廿廿的好感多半由于她的相貌的話,如今在朱瞻基看來,眼前這個看似少不更事的女子,卻無異于人間至寶。他心中不由對尹天曠多出了幾分羨慕。
廿廿只覺得眼前這位太子看著自己的眼神多了幾分灼熱,不由有些不自在起來,拿起酒杯喝了點酒,透過雕刻了玉蘭花的深紫色窗棱向外望了望,想找點什么話題,忽地想起來,忙轉過頭沒話找話道:“不知道雍熙公子這次來南京是何事呢?我以為太子殿下一定是要和皇上一起生活在皇宮里的。”
朱瞻基收起眼中的炙熱,低頭一笑,緩緩道:“你之前以為太子是一個板著臉的冰疙瘩,如今又以為太子一定要生活在那個牢籠一般的皇宮里,姑娘莫不是對我這個太子有些誤會?”
“哈哈。”廿廿被朱瞻基逗笑了。
只聽朱瞻基繼續道:“大明慣例,太子要坐鎮陪都,所以父皇登基之后,我便得乖乖地來南京上任了。”
廿廿點點頭道:“廿廿來自僻遠之地,那些什么皇上啦,太子啦,也都是從戲文和故事里聽到的。哪里曉得真正的太子是怎樣的呢?”
“那你如今覺得真正的太子如何呢?”朱瞻基雙目灼灼地望著廿廿,眼中期待的神色似湖水一般蕩漾著,又帶著酒一般的微醺。
廿廿不假思索地說道:“我第一次見到太子殿下,是您從明軍手里救出了一個孩子。當時廿廿就覺得您一定是一個大好人。后來和太子接觸的雖然不多,但每次遇見都覺得你的眼神暖暖的,笑容也非常和善,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廿廿側著頭想了想,忽地拍了下桌子道,“對,是溫潤如玉!廿廿就覺得雍熙公子就像一塊暖玉一般,讓人感覺既踏實,又暖和。”
廿廿這一番言論倒是讓朱瞻基心中甚喜,忙開口又想問自己和尹天曠比起來又如何,但轉念一想覺得不妥,又改口道:“倒真是讓姑娘謬贊了,這是在下聽過的最讓人舒服的溢美之詞。”
廿廿笑道:“廿廿說的話自然都是發自真心的,哪有什么溢美之詞。”說著,端起酒壺給朱瞻基斟了一杯酒,舉起杯子道,“廿廿以為,等雍熙公子當了皇帝,一定是一位好皇帝。”
朱瞻基展顏一笑:“那我以后真是要兢兢業業當一位好皇帝了,不然倒是讓廿廿姑娘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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