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枼昏迷時只覺得有人在給她施針,總有一只熟悉的手在無比溫柔的輕觸她額頭,睜眼后見到的是一個身著堇色碎花對襟褙子的年輕婦人,神色凝重的坐在床前看著她。
“談姨?”張均枼言語間仍是虛弱無力,聲音亦是極其細小。
那婦人方伸出手,欲要探張均枼的額頭,聞聲又收回,眉頭亦是舒展了些,悅然道:“總算把你盼醒了,可叫我好一陣擔心。”
“叫談姨受累了”,張均枼臉上雖略帶歉意,可心里頭卻是寬慰,他鄉遇故知,如何不喜!如何不悅!
“無妨無妨”,婦人臉上的笑意愈發寵溺,“醒了便好。”
說話間一個身著淺靛色襖裙的女子領著一個都人緩步走進,那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可看她這番裝扮,分明是司儀女官。
女子走至床前,畢恭畢敬的朝著張均枼屈膝作揖,“奴婢南絮,給張淑女請安”,隨后又微微躬身與那婦人道:“見過談醫師。”
“殷司儀折煞了”,婦人頷首而笑,“喚我允賢便好。”
這婦人原來是名醫茹氏女的后人談允賢,張均枼的母親早年曾隨茹氏女學醫,故而她與談允賢素以師姐妹相稱,談允賢雖只比張均枼年長九歲,卻也成了她的姨母。
“殷司儀?”張均枼見她眼生,也不曾聽過這咸陽宮還有一個喚作殷南絮的姑姑。
“是”,南絮一如既往的謙卑恭順,“陸司儀斂財受賄,被太后革職,奴婢代為司職。”
“哦,原來是這樣。”
南絮回身看了看都人手中木托上的湯藥,而后扶著張均枼坐起身,“奴婢應談醫師之命,為張淑女熬了湯藥,良藥雖苦口,卻利于病體安康,張淑女趁熱喝了,也好恢復身子。”
方及南絮扶起張均枼,談允賢便拿過湯藥,“我來吧。”
南絮看著有些怔然,但也知談允賢話里的意思,便領著都人出了屋子,亦輕手輕腳的將門帶上。
談允賢直至親眼見南絮離開才著手喂藥,還不忘責怪,“你呀你,怎么好端端的病成這模樣了,好在我今個來得及時,這么大的人了,竟也不知道吃藥。”
“怎是我不愿吃藥”,張均枼輕咳了聲,“是原先那位陸司儀不待見我,便也不顧我死活了。”
談允賢聞言放下湯藥,“那如今那個陸司儀走了,你也該舒坦一陣子了。”
張均枼微攏眉心,“也不知新來的這個殷司儀到底是否善類,怕只怕,她比陸司儀更陰狠狡詐。”
“想是你杞人憂天了,早晨我在仁壽宮給太后請脈,可是親眼見著她聽封的,那時太子也在。”
“她在仁壽宮聽封?”張均枼訝然,“那如此說來,她是太后的人?”
“這我便不清楚了,我今個到仁壽宮的時候,她正巧跪跪著,說升為哪個宮的掌衣,到咸陽宮任禮教司儀一職。你母親書信于我,說你在宮里,我猜你住在咸陽宮,便叫殷司儀帶我過來了。誰知一過來就見你染上風寒,還昏迷不醒,你說你,身子一向挺好,怎會染上風寒?”
張均枼淺淺一笑,卻笑得僵硬,“談姨不知有人要殺我,如今我染上風寒,全是因昨夜落水。我昨夜本想去玄武門,一路上總覺得有人跟著,見宮后苑有燈火,便急著趕過去,誰知那燈火竟是有人故意升起的,為的就是引我過去,好拉我下水。”
“你可見著了那人的模樣?”
“沒有,但我知道,那人肩窄,定是個太監,對了談姨”,張均枼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奮力夠著床角的衣裳,“我這兒有盒胭脂,氣味有些特別,我怕是有毒,可一時又辨不出,想叫你瞧瞧。”
任張均枼如何找尋都不見那盒胭脂,她皺起眉,昨夜在絳雪軒換衣服時還瞧見的,只怕是走得急,落在桌案上了!
“怎么了?”
張均枼強展笑顏,“無事了談姨,午時將至,你還是快些出宮去吧,免得晚了又出不去。”
“當真無事?”
“嗯。”
談允賢走至床前坐下,將藥箱中的銀針取出放在張均枼手中,面色凝重,“枼兒,你在這里,可千萬要照顧好自己,記得除了自己,誰都不能信。”
“枼兒知道,談姨莫再擔心。”
“那我先走了,半月后再來看你。”
“嗯。”
張均枼凝著談允賢漸漸步至門口的身影,忽然又將她喚住,談允賢回過身,已大概猜到她要問些什么,嫣然一笑,“你要問我一鳳的事”
聞言張均枼竟濕了眼角,垂首低語,“談大哥他知道么”
談允賢見她如此,也不免傷心,紅著眼笑道:“如今父親官復原職,一鳳尚在金陵,想是不知道吧。”
張均枼抬眼已滿面淚痕,“他若知道了,定會恨死我的。”
“枼兒”,談允賢身子微微前傾,卻又止步,“他不會怨你的,他只會念著你”,說罷頭也不回的離了屋子。
張均枼自然知道,談姨心里頭到底還是怨她的,說來此事都是孫家人的錯,若不是他們逼她與伯堅成婚,她又豈會進宮!
張均枼淚眼凝著空蕩蕩的屋門,忽見南絮佇立,手中捧著件斗篷,輕喚:“張淑女。”
一見南絮,張均枼慌忙轉過頭去拭了淚痕,而后才應道:“進來吧。”
她見南絮手中的斗篷,正是她昨夜出去時穿著的,如今竟在南絮手上,難道是他送來的!
“方才尚服局送來一件斗篷,說是姑娘的,原先那件昨兒勾壞了,她們便照著連夜趕制了一件一模一樣的。”
“連夜?”張均枼不免驚詫,住在絳雪軒的人當真有如此大的權勢,竟能叫動尚服局的人,“姑姑可知,絳雪軒住的是何人?”
“絳雪軒?”南絮不禁怔忪,似乎在掩飾,“奴婢只知,從前主子們游宮后苑時偶爾會過去歇歇腳,如今可沒有人還敢去那兒了,更別說,是住在那兒。”
張均枼半信半疑,“為何?”
“這個,奴婢便不得而知了。”
“姑姑,我想去宮后苑走走。”
南絮愕然,“姑娘的身子還未痊愈,若是吹了風,怕就更不見好了。”
“無妨,我也略懂醫術,對自己的身子還是很清楚,這屋子里太悶了,不適合調養。”
“那也好,奴婢隨姑娘同去”,說話間,南絮已將斗篷披在張均枼肩上。
彼時正是午時,宮后苑倒是清靜,朱祐樘與張愉卻是在池邊徘徊了許久,尤是朱祐樘,循著岸邊悉悉索索找尋了許久,忽而止住步子,凝著地上通向池邊水淋淋的腳印,一深一淺,難道是個跛子?
朱祐樘緊攏眉心,略帶遲疑的站起身,“小愉子,你去禮部查查,把這宮里頭所有的跛子都查出來!”
“哦。”
張愉方轉身要走,朱祐樘便見假山后有一只人影,而后大喝一聲便追了去。
這一喝驚得張愉定住身子,只呆呆的望著朱祐樘的背影,見了那只人影才大喚:“來人哪!抓刺客!有刺客!快來人!”
張均枼才至此便見一個墨色身影疾步跑開,還未回過神,那小太監便慌慌張張的跑過來,抓著南絮的手,“殷姐姐,那兒有個刺客,你快去追呀,主子一個人在那兒。”
南絮見張均枼在此,當即推開張愉的手,“張公公,奴婢不過一介女流,抓刺客倒還真不在行。”
張愉收回手,張口結舌,兩手蹭了蹭,而后才闊步跑開,“抓刺客!快來人哪抓刺客!有刺客!”
“張公公?”張均枼細聲呢喃,只覺得他的聲音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兒聽過。
南絮聞后隨口道:“是司苑局的一個小公公”,以往每每小愉子做錯了事,殿下都會開他的玩笑,叫他去司苑局澆花,久而久之,她便總覺得,小愉子是司苑局調到東宮修剪花枝的。
張均枼仿若未聞,只是一眼便見著了地上左右深淺的腳印,她記得,昨夜就是在這兒被人拉下水的。
“我們回去吧”,張均枼回身莞爾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