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六百零六章 名聲

正當諸位御史熱血沸騰的時候,忽然有個叫萬國欽的御史沖了進來。

然后對著左都御史陸光祖叫道:“方才收到消息,林泰來上疏了!”

陸光祖喝道:“這有何大驚小怪?”

萬國欽答道:“聽聞林泰來的奏疏高達半尺,里面不知彈劾了多少人!

有總憲公你,還有司空宋公、司寇孫公、少司徒楊公、太仆艾公、考功員外郎俞沾、以及先前彈劾過林泰來的八名同道!”

屋內頓時一片嘩然,他們正準備大張旗鼓的做事,掀起浩大的攻勢,卻不料林泰來竟然搶先動手了!

從來都是站在道德高地的他們對別人先手攻擊,而這林泰來竟敢不講規矩,先發制人!

不知道為什么,感覺林泰來一個人彈劾十幾個的氣勢,居然不亞于他們一群人的聲勢。

剛才立志要掀起國本之爭新高潮的御史馮從吾失聲道:“林泰來彈劾我們什么?”

先前彈劾林泰來的八名言官,他就是其中一份子。

這林泰來怎么能這樣?彈劾你幾發又怎么了?

哪個出征在外的帥臣、大將不挨上幾發彈劾?

萬國欽看了眼馮從吾,也回答說:“彈劾你們里通外國、勾結海虜、投靠哱拜!”

馮從吾氣得臉色通紅,“豈有此理!這完全是憑空污蔑!

林泰來又不是言官,根本沒資格上這種彈章!這是違規!”

其實眾人心里都明白,雖然林泰來不是言官,但他有七戰七捷、先登破城的大功啊,功勞足夠抵消“違規”了。

陸光祖皺眉道:“這奏疏已經送進宮里了?”

萬國欽答話說:“這些奏疏在司禮監和內閣之間傳了幾個來回,最后被皇上知道了。

便又下旨,把奏疏下發廷議,兩日后讓林泰來和所有人公開對質。”

眾人感覺形勢陡然復雜了起來,因為這“預設陣地”根本不是他們的,被動應付的感覺總是不爽。

陸光祖沉思過后,無奈的說:“做事總要分清主次,剛才說到的三個方向里,暫時以攻訐林泰來為最優先。

而國本之爭和攻訐首輔,且先暫停了,等對質過后再說。”

原定計劃是先掀起國本之爭高潮把朝堂攪渾了,同時拿到道德話語權。

再讓首輔顧此失彼、無法兼顧,最后全力對付林泰來。

現在不得不臨時調整節奏了,把林泰來放到第一位。

在剛才的分工中,被分配主攻林泰來的難兄難弟錢一本和何倬這兩人,彼此對視一眼,皆面有苦澀。

也就是說,主攻國本、首輔兩個方向的同道可能要暫時按兵不動,只有他們兩個人為了大局,仍然要繼續沖鋒了唄?

這跟送死的顯眼包有什么區別?

今天林泰來把大炸彈扔了出去,就回家休息了。

不過傍晚的時候,門客顧秉謙臉色古怪的拿著兩張拜帖,向林泰來稟報。

林泰來隨口道:“不是說過,這兩日不見客么?”

顧秉謙答道:“但是關于這兩份拜帖,在下認為有必要讓東主你看一下。”

林泰來看完兩份拜帖后,也愣了愣,然后無可奈何的說:“那就.讓他們來吧。”

當晚半夜三更,月黑風高,有個身形瘦長的人抱著長匣子,鬼鬼祟祟的出現在林府東院的小側門外面。

然后在門板上敲了幾下,節奏是三長兩短。

小門悄無聲息的從里面打開,那人迅速閃身進去。

他還沒看清楚門里面的情況,忽然就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叫道:“何倬?”

猛然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心臟差點驟停,把懷抱里的長匣子掉落在地上。

而后他順著聲音看去,卻見墻根暗處也鬼鬼祟祟的站著一個人。

借著燈籠光線仔細看清楚后,隨即也失聲叫道:“錢一本?”

兩位難兄難弟互相叫出了名字,氣氛逐漸尷尬起來

白天在都察院陸總憲面前,還慷慨激昂的接下了主攻林泰來的任務。

半夜兩人就不約而同的出現在林府偏院側門,委實有點難繃。

負責開門的林府左護法張文打了個哈欠,開口道:“既然人都來齊了,那跟在下走吧。”

沉默的走了幾步,何倬忍不住對錢一本問道:“你來作甚?”

面對難兄難弟的詢問,錢一本悶聲答道:“請林九元鑒賞古畫。”

何倬又問道:“什么畫?哪來的?”

錢一本嘆口氣說:“去年以收藏著稱的嘉興項家的當家人項元汴去世。

項家其他人不甚珍惜收藏,我就托人從項家買畫。

今晚就把買到的《洛神賦圖》拿來,請林九元鑒賞。

有了這幅畫,林九元應當不會太過為難你我了。”

解釋完了后,錢一本又看向何倬手里的長匣子,“你呢?”

何倬輕輕拍了拍長匣子,答道:“《千里江山圖》。”

錢一本:“.”

何倬也解釋說:“收藏界大家里,你們南方有嘉興項家,我們北方有真定梁家。

我這《千里江山圖》,就是從梁家購得。”

于是錢一本更郁悶了,本來按照行情,一張傳世級別的名畫,大概就夠買他們兩人的命了。

就像上次,一張《富春山居圖》,就換回了吳正志和自己兩個人的命。

所以如果有兩張名畫的話,另一張完全可以留在手里,下次再使用。

結果何老哥也不提前打個商量,倆人竟然同時帶著名畫夜訪林府。

一次拿兩張傳世名畫請林泰來品鑒,真是浪費啊!

林府書房內,看看《千里江山圖》,又看看《洛神賦圖》,林泰來兩眼放光。

“你們實在太客氣了,我本以為你們是聯袂而來,只會帶一張畫。

真沒想到,你們竟然拿了兩張過來,實在是讓我不好意思啊。

不過你們放心,我林泰來為人做事童叟無欺!

一年之內,你們隨便彈劾我,該我配合時一定配合!包你們樹立起赫赫威名!”

又從林府偏院的小側門出來,何倬和錢一本齊齊松了口氣,看來用傳世名畫對付林泰來還是非常有效的。

何倬暗暗想道,幸虧自己借錢從梁家多買了一張《簪花仕女圖》,可以用在以后的關鍵時刻。

錢一本則暗暗想道,幸虧自己從項家多買了一張《五牛圖》.

又到第二日,看著新到手的兩張名畫,林泰來只能說,慶幸沒穿越到“乾隆盛世”,那位乾隆皇帝可不會跟你客氣。

然后林泰來出了門,直奔翰林院而去。

在翰林院登瀛門外面,看到幾個躺在地上的傷員。

守門的家丁稟報說,這些傷員都是孫繼皋的隨從,今日孫繼皋想著在隨從掩護下硬闖,只好把這些隨從都放倒了。

至于孫繼皋本人毫發無傷,但已經負氣離去。

林泰來也沒什么新指示,繼續往里面走。結果又看見了周應秋,正站在甬道邊上等待。

“掌院陳學士要見你。”周應秋小聲稟報說。

林泰來想也不想的說:“不見!”

周應秋又連忙提醒說:“陳學士現在就坐在狀元廳里面等著你。”

林泰來:“.”

怎么還躲不開了?人與人之間還有沒有點邊界感?

進了狀元廳后,果然看到掌院學士陳于陛坐在自己公案旁邊,正悠閑的喝茶。

“陳學士好雅興!”林泰來也沒行禮,自顧自的坐下。

陳學士也沒寒暄,直接說:“如果你自認翰林身份,總要講講翰林的規矩。那孫繼皋好歹是你前輩.”

林泰來粗暴的打斷了陳學士,“我哪里不講規矩了?

我昨日到會極門投遞奏疏之事,想必陳學士有所耳聞了吧?

我彈劾了十幾個人,唯獨沒有涉及到翰林院,也沒有提及孫繼皋。

這說明我很尊重翰林院的規矩,尊重翰林院的獨立性。有事情也是打算在翰林院內部解決,沒有吵到外面去!

這樣的做法,誰能說我林泰來不講規矩?”

陳學士又說:“用孫繼皋為庶吉士教習,是翰林院公推出來的,你如果對此有不滿”

林泰來再次打斷了陳學士的話,很詫異的說:“對于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我并沒有意見啊,陳學士為何說我對此不滿?”

別把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的責任都推到公推上,難道你陳學士這個掌院,就沒有一點點責任嗎?

既然你陳學士不愿意坦誠相待,那他林泰來也會耍花槍。

陳學士差點被氣笑了,“若無不滿,那你為何如此刻意針對孫繼皋?”

林泰來答道:“在前年蘇州文壇大會上,有一伙反賊集團企圖推舉孫繼皋坐上文壇盟主的位置。

如不出意外,未來這就是我的位置。

而在前兩天,我回到翰林院狀元廳就看見,孫繼皋把我的位置占了,我能怎么想?

他在蘇州想占位置,被我粉碎了;轉頭又在翰林院占了我的位置,這不是瘋狂挑釁又是什么?

陳學士你認為,我這個為國浴血沙場的功臣,應該容忍他的挑釁嗎?

至于讓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什么的,我完全不在意啊,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不滿啊!”

陳學士:“.”

這林泰來可真踏馬的能編能導啊,自己還沒說幾句話,竟然就產生了理屈詞窮的感覺!

長長的嘆了口氣后,陳學士無奈的說:

“我只是想告訴你,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確實是公推的結果。

但是推舉孫繼皋當庶吉士教習的那些人,卻又不一定是對孫繼皋有善意。”

陳學士的話終于引起了林泰來的興趣,“嗯?此言何解?”

陳學士解釋說:“他們明知道孫繼皋和清流黨人的關系,他們也明知道你對清流黨人的反感和警惕。

但他們還是將孫繼皋推到庶吉士教習的位置上,就是指望借你之手,除掉孫繼皋罷了!

畢竟所有人都明白,你不會容忍孫繼皋這樣的人教習庶吉士。”

林泰來愕然,難道自己也被人預判了?

陳學士又補充說:“我們翰林的上升渠道其實并不多,在翰林體系內能升到三品就算是到頂了。

而孫繼皋距離到頂只有一步之遙,很多人都想把他拉下來。”

林泰來只能說,政治這潭水真的很渾,連自己也有看不清的時候。

于是林泰來又問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那陳學士你又圖什么?”

話說到這個地步,陳學士直言不諱的答道:“如果在朝廷的動蕩中,刑部和工部出現了侍郎空缺,我愿意調過去。

以你的能力,應該不至于制造不出這樣的空缺吧?”

林泰來無語,這是一個翰林院掌院學士所應該說的話嗎?

你吃了多少假藥,才會想著由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調為刑部侍郎或者工部侍郎?

這要要寫在里,會被人罵成不合理好不好?

“為什么?”林泰來問道。

陳學士風輕云淡的回答說:“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我調到刑部或者工部侍郎,就顯得過于生硬。

所以就要靠你了!在別人眼里,我先得罪了你,然后被你報復,調到刑部或者工部就很合理了。”

林泰來再次重復說:“我問的是為什么!”

陳學士唉聲嘆氣的說:“但凡能穩居翰苑,又有誰想去刑部或者工部?

去年出現災異時,陛下承諾今年冬至立太子。

眼看著沒剩幾個月了,國本之爭必將風云再起,而且前所未有激烈。

翰林本是天子顧問之臣,非常可能被寄以厚望,我這翰林學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看來看去,還是刑部和工部最為安穩,而且又在六部范圍內,名義上不至于算降級,以后再調動也方便。”

林泰來:“.”

難怪在一幫學士里,陳于陛能脫穎而出,安全度過政局最混亂的幾年,成為原本歷史上未來六七年內唯二經廷推入閣的新人。

原本歷史上的趙志皋和張位不算,這倆是申時行推薦的,并非經過廷推。

林泰來回過神來后,質疑道:“可是你這樣做,讓別人看來,就是我林泰來霸凌和驅逐上官,對我名聲不利!”

陳學士詫異的說:“在這方面,你還有名聲嗎?啊不,你還會在意這方面的名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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