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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恭喜恭喜!”
鄭海珠嘴一咧,從馬上折過身來,展顏向馬祥麟道賀。
因動作幅度大了點兒,微微失去平衡,身形一晃,忙又拽緊韁繩。
這瞬間顯出的狼狽騎術,并未令她尷尬。
她繼續帶著真摯的歡悅,以及幾分打趣之意,朗聲道:“方才進京的路上,我早就想問了,又怕你們男人嫌我們女子愛打聽別個家事。哎,讓我算算日子,重陽還有兩個月,來得及,明日我就往崇明去信,囑咐他們用新打的棉花,彈幾條小被子、織幾沓小衣服出來。哦還有松江的衲布,那個做尿布最好,韓小姐的小公子,穿了幾年都沒紅過屁股。我讓人給你和鳳儀的娃娃,縫上三箱……唔,還有……”
馬祥麟是頭一回看到鄭海珠為了養育小兒之事,展露喋喋不休的絮叨模樣。
她到底是個女子,心里對于新生命帶著興奮而不乏慈柔的關切。
馬祥麟這般想著,又思及自己,憐子如何不丈夫,霎那間,悵惘閃現。
鄭海珠正盯著他,驀然之中捕捉到了好友的古怪。
繼而意識到,對方言談時的神色,方才就不大對勁。
縱然小馬將軍素來是冷毅剛直的性子,但頭回做父親,人倫常理的喜悅、憧憬,哪怕是赧意,多少總會流露出來吧?
然而祥麟沒有。
或者,也許都有,卻被三分憂思、五分踟躕,蓋住了。
“祥麟,怎么了?我是不是太啰嗦了?”鄭海珠探問道。
“哦,”馬祥麟淡淡一笑,掩飾道,“我怎么會嫌你啰嗦,我只是,只是在想,你見到鳳儀后,她定然更愛向你討教這些。對了阿珠,你此番進京,駐留多久?”
鄭海珠恢復了籌算的神情道:“見過我方才與你說的該見之人,就等著聽聽風聲,若對黃老爺在松江開關的彈劾消停了,我還想與下屬看看京里的鋪面,開個商社的分號。這樣一來,我們濠明商社杭州調撥資、貨的總社外,松江、兗州、北京就可以南、中、北呼應。”
馬祥麟眸光一亮:“如此算來,應起碼待上小半年吧?”
“放心,定會看著你家小公子出來。不如認我做個干娘?”
“男女都好,若是女娃,更好,早些跟著你南下,拜韓小姐為師。”
鄭海珠未免怔忡:“祥麟你在說笑吧?你與鳳儀的孩子,不學槍法箭法么?”
馬祥麟抿抿嘴:“是岳父大人發話的,若是閨女,莫再像鳳儀那般往馬背上趕,他心疼。”
“唔,如此。”
二人各懷心念,面上閑閑地繼續搭著話,不多時便到了馬府。
張鳳儀沒想到丈夫晌午說去巡捕營看看,幾個時辰后竟帶回老友,自是驚喜。
鄭海珠見到從院中靶場輕快走來的小婦人,則報以驚呼:“鳳儀,你都這個月份了,怎地還在搗鼓刀槍箭矢!”
張鳳儀樂呵呵地拍拍肚子,不以為然道:“瞄準用眼睛,開弓用手臂,和肚子有甚關系?喏,娃娃在里頭睡得可香了。你看,我得拍好幾下,他才醒,才想起來踢我。”
馬祥麟上前,接過妻子手里的樺木弓,嗔道:“你莫誆人了,阿珠不練武不曉得,射箭要用腹力頂著,你若再不消停,我只能去稟報岳父岳母大人。”
鄭海珠笑盈盈地看著眼前這對賞心悅目的伉儷。
他二人分明夫妻情篤,鳳儀更是毫無陰翳的親近神色。
申末酉初時分,家宴開席。
得知女兒有孕后,張銓夫婦特意從自家府里派過來的廚子,手藝精湛又麻利,為貴客臨時加了胡椒軟溜魚和豆豉胡蔥爆羊肚。
菜肴滋味相當不俗,張鳳儀的胃口相當好,一面勸鄭海珠多吃點,一面自己夾得比誰都多。
她談興也頗足,席間盡是她爽朗的笑聲,馬祥麟則不停給自己斟酒,小口啜飲著,目光溫柔地看向妻子。
鄭海珠于是思忖,來時路上,大約是自己過于敏感了,此際瞧來,小馬將軍并無異樣。
賓主盡歡,鄭海珠告辭時,早過了一更鼓。
馬祥麟有朝廷的腰牌,不慮宵禁,親自出門,帶著兩個侍衛,護送鄭氏主仆三人往京中客棧去。
待折返回來,離家半里時,一旁寂靜的深巷中,幾個黑影無聲而出。
侍衛警覺地拔刀,馬祥麟抬手制止。
淡月之下,黑影們有了顏色。
當中一人身穿曳撒,后頭護從的,則是錦衣衛。
“劉公公這個時辰來找我,是聽了崔提督的稟報吧?”
馬祥麟跳下坐騎,平靜道。
劉時敏沉聲開口:“崔提督比你,更曉得外戚們都是些什么貨色,今日你倆得罪了皇莊的人,他雖看出魏忠賢樂得推脫,李選侍那頭,卻未必善罷甘休。”
馬祥麟卷了卷馬鞭,輕嗤一聲:“東宮的女主人,有六宮的女主人說話嗓門大么?那姓李的蠢婦但凡一鬧,鄭貴妃必定聽到,姓鄭的對我有所圖,向來擼著順毛,我怕什么?”
劉時敏笑笑:“道理是這般,但圣主與吾等謀事在即,半道惹來的雜事,總是越少越好。今日又巧,鄭丫頭也摻和在里頭。”
馬祥麟滯頓須臾,反問道:“阿珠來京,公公是不是早就曉得?”
劉時敏并不回避:“當然,運河沿岸有咱們的哨探。南邊一說她隨董其昌進京,我猜也猜到,是來走關系,找東林給她和黃尊素說說話。與我們無甚瓜葛,圣主也無須上心。不過祥麟……”
劉時敏面上笑意隱去,在月光下嘆了口氣,方又道:“祥麟,老夫也年輕過,幾年前在月港和臺灣的劫數里,早瞧出你對那丫頭動過心。你們都是體面人,繾綣的緣分不到也就算了,如今是知交,你必仍掛念她的安危。最好的法子,便是少與她走動,莫惹圣主疑心。”
馬祥麟眉頭一擰:“疑心我將大計漏給她?”
劉時敏搖搖頭:“還疑心你奪人所愛。圣主曉得她是鄭洽的后人,又見她如今這般出息,想著與她結為連理。”
“呵,”馬祥麟冷笑道,“圣主以為,他姓朱,所有姓鄭的后人都要圍著他轉,遂他的愿?公公,我看就算圣主他披上龍袍了,阿珠也未必看得上他。”
劉時敏盯著年輕的將軍,終于點穿他:“祥麟,你不是鄭洽的后人,不也與我們一道干了嗎?”
“那是為了我爹爹!”馬祥麟壓著嗓子,口氣卻突然憤怒,“我爹爹是叫萬歷害死的,他的兒子,不管太子還是什么福王瑞王的,都別想繼續在龍椅上作威作福,他的那些同宗的兄弟,也別想!”
劉時敏作了個安撫的手勢:“你的心意,我與繆郡主早就明白,也相信。老夫只是好心提醒你幾句。不說鄭丫頭的事了,說回宮里。萬歷看來熬不到下月,遺詔改立太子,在大明是不可能的,那幫文臣能直接掀了方從哲的天靈蓋。所以,鄭貴妃還是想走兄終弟及的路子。后頭這蠢婦與你有什么吩咐,你務必通告于我,不得耽誤片刻。”
馬祥麟悶著嗓子應了一聲,又道:“公公若無其他事說,馬某就回宅了,免得內子擔心。”
“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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