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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亥之交,鄭海珠和馬祥麟回到雞鳴驛。
燒炕的煙氣縈繞于廬舍之上,因得了松脂火把施舍的光照,很顯了幾分人間暖意。
披著風袍的大個子迎上來,開口的聲腔兒,比熱煙更暖和似的:“咱家還想著去尋夫人呢,此處畢竟魚龍混雜,萬一范家找夫人尋仇……噢,原來馬將軍同行,那是萬無一失了。”
鄭海珠帶了若有似無的詫異:“魏公公不在花樓歇下么?回這啥都沒有的官驛作甚?”
魏忠賢露出無意風月的哂笑:“聽幾支曲兒,喝幾盅酒,差不多得了。常公子陪著張參將留在那處,咱家還是回來守著,與自家隊伍一道,安心些。”
鄭海珠見魏忠賢的眼鋒又往馬祥麟那處掃過去,遂溫言道:“那,公公若還不困,我與公公去說會兒話。”
魏忠賢忙沖馬祥麟拱拱手,見馬祥麟回了個不咸不淡的眼神,轉身往馬廄走去,心里不免生了譏諷。
你們這些牛皮哄哄的文官武將的,瞧不上閹人,但在夜里,能不落口舌地邁進婦人屋里敘交情的,還不是只有閹人?
進屋坐下后,鄭海珠對魏忠賢道:“明日我和兩位將軍繼續往北,去宣府的治所,公公自可在雞鳴驛駐留幾日,將差事交代完了,再回京。”
魏忠賢搓著方才于露天等候時凍僵了的手,壓著嗓子,語帶交心意味道:“老魏還沒給夫人辦什么事,夫人就給咱在萬歲爺跟前開口,跑這趟差,真是把咱當自己人。咱也給夫人交底,此地一趟,柴炭商們,給老魏我的‘好用’銀子,約莫三千兩,回宮給惜薪司的掌事公公一千兩,余下的,我和夫人對半分。夫人千萬別看不上這點小錢。”
鄭海珠聞言,看著魏忠賢的目光里,透出得趣之色。
“公公以為,我請你進屋,就是討銀子么?”
“呃……”
魏忠賢有些摸不著頭腦,心下未免嘀咕,什么安遠夫人文華殿講官的,誰不曉得,你其實就是個四處撈錢的商婦。
你不要銀子要什么?
要我老魏這個人?我倒是可以伺候你,只是現下咱倆的交情,還遠沒到讓我露一手的時候。
魏忠賢將猥瑣調笑的心思掩了,一本正經道:“夫人有啥吩咐老魏的,盡管說。”
鄭海珠直言道:“我不是嫌錢少,而是想著,你如今這狀況,最是要在宮里哄人和打點,莫教司禮監里的不知道哪個秉筆,再設套降罪。我那一千兩,你留著,多給掌事公公幾百兩也好,賞你的眼線也好,你自己斟酌。”
“哎呀,哎呀。”
魏忠賢嘆了幾聲,目光先避開去,四面游移,端出一副感念得無處安放的動容模樣,少頃才又晃蕩回來,與鄭海珠始終注視著他的眼神相接。
“夫人,老魏活了快五十歲,總算好造化,交了夫人這么個好兄……”
他習慣于日常在宮里與各處內官攀交情的口頭禪,本想說“這么個好兄弟”,話一出口意識到對面是個婦人,不尷不尬地煞住了嘴。
鄭海珠撥了撥燈花,平靜道:“不至于就拜把子了,我只是覺著,公公比我見過的不少男子,敞亮爽氣些。再者,哥兒真是個好孩子,我很喜歡他。萬歲爺還未繼承大統時,要不是公公你照應著哥兒……”
魏忠賢忙接茬道:“你說得半分不錯,皇長子最是仁義厚道,咱家護著他,就像王公公護著當年還是太子的萬歲爺,為他丟了性命也愿意。”
鄭海珠往椅背上一靠,誠然道:“到底是我學生,半個多月沒進講,怪想他們的。你回京時,從晉商那里挑幾塊最好的‘牽繡’云肩,進獻給東李娘娘和寧德公主她們,再買兩頭單峰駱駝給皇長子和皇五子,就說是鄭師傅留給他們的功課。”
“駱駝做功課?”
“嗯,哥兒們不是愛做木工活么,讓他們搗鼓搗鼓,怎生在駝峰上框個木架子,架子上不光能放穩火銃,那底座還能像轱轆似地轉。”
“好,咱一定囫圇著把夫人的功課說給哥兒們聽。”
魏忠賢心里更樂乎了。
自打客印月那蠢婆娘告過寧德公主和五皇子朱由檢的刁狀,一向和氣溫婉的東李娘娘,連帶著對他老魏也沒好臉色起來。
但據小宮女的說法兒,東李娘娘挺喜歡這個鄭氏,與西李話里話外地罵鄭氏是個心機深沉的狐貍精完全不同,東李不僅會收下鄭氏送來的南繡土儀,還會在公主與英國公家的小姐上完課后,與鄭氏說說話,聽聽四方風物。
此回,鄭海珠托他老魏去送禮物、講功課,等于是給他一個與東李娘娘緩和關系的好機會。
魏忠賢越發覺得鄭海珠確實挺待見自己的,知趣地帶上稟報的口吻說道:“夫人,收拾姚宗文和丁允,老魏我想這么著……”
鄭海珠打斷他:“公公的能耐還用說?等我從宣大回去,公公直接和我說結果就成。”
魏忠賢見她說完打了個哈欠,笑吟吟起身道:“都乏了,早點歇著。”
翌日,魏忠賢和手下留在宣鎮南邊,繼續催炭和收好處費,鄭海珠一行則在晉商常公子的引路下,往西北方向去。
明廷宣府鎮的治所,原本在后世的北京懷柔區,距離京城一百多里。設宣大總督后,總督府建在原來的萬全都司以北,離大同近了不少,離北塞第一大市的張家口更是只有咫尺之遙。
一進真正的宣府大鎮地界,鄭海珠明顯覺得,沿途的騾馬隊和駱駝隊更密集起來。
她問常仲莘:“常公子,眼見得就要凍掉耳朵了,怎地集市倒一個賽一個地熱鬧?”
“夫人頭一回來北塞,怪不得疑惑。其實在宣府,冬月里開大張的買賣才多,不光牲口茶葉,更俏的,是皮毛。貂子狐貍的,可不就得深秋近冬的時候,那身毛才值錢。”
鄭海珠仍作了納悶之色道:“蒙古人放牛牧羊,貂子狐貍的,也能變出這么多?”
常仲莘謙恭道:“晚輩家中是走鏢的,對皮貨買賣的源頭倒不甚清楚,但約略聽聞,貂裘狐裘的,并非出自北元,而是從捕魚兒海那邊過來的。”
“捕魚兒海,是不是就是漢代蘇武牧羊的北海?”
“夫人好見識,就是北海,太祖爺時,涼國公追擊北虜韃子,一直追到了捕魚兒海。”
常仲莘所說的“涼國公”,便是明初悍將藍玉,而北海,或者捕魚兒海,乃后世的貝加爾湖。
鄭海珠結合所見所聞,越發印證了一點:此際,西伯利亞到北元,再到明廷宣大邊關,商路是通暢的。
老天爺讓她穿來的這個時間節點,真不錯,林丹汗還沒吃皇太極的癟,而在更遼遠的北方,沙俄還未占據西伯利亞和遠東的出海口。
隊伍來到關城內后,出現在大店酒樓里錦衣華裘、推杯換盞的蒙古人,更讓鄭海珠堅定了自己要與宣大總督崔景榮請示的計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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