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話事人

098 闖漕幫,開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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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派人抓起來了,沒鬧出大動靜,正關在牢里。”

“走,帶我去瞧瞧。”

杜仁放下手頭的事,立即趕去。

牢房設置在一處山洞,

兩個持刀守衛,見是杜先生來了,立即打開鎖。

厚重的門里,是陰暗的山洞。

“杜先生小心。”

來人舉著火把,在前面帶路。

洞壁上,還有水珠滲出。

往里還有一道門,打開后才是水牢。

山洞里的水塘,是天然的。

作為關押犯人的所在,是非常殘忍的。

杜仁捂著嘴,示意隨從,把人帶上來。

水牢的環境,實在是不忍直視。

還有一具尸體,漂在水面上。

直到出了山洞,

他才深吸了一口氣,看著跪在地上,被刀架住的漢子問道:

“你是何人?”

“我沒有惡意。”

杜仁忍不住笑了:

“惡意不惡意,你說了不算,我說了算。如果你不打算開口,就到地底下繼續保持沉默吧。”

“我說,我原先是三山島的水匪,后來混到煤礦上干活兒了。”

“匪號叫什么?”

“海龍王。”漢子挺直了說道。

“官兵圍剿三山島,據說一個活口都沒留。伱是怎么活下來的?”

“我是潛水逃出來的,這仇我早晚還要報。”

“你找誰報仇?”

“施令倫,我要砍了他的首級祭奠弟兄們。”

杜仁端詳了一會,又問道:

“你混入西山島,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們要造反,帶我一個。”

“你知道的挺多啊?”

“你們挖煤,冶鐵,不就是為了造反?山谷里天天火槍轟鳴,礦工們哪個不清楚。”

杜仁吩咐:

“把這個人先關在水牢。”

“哎哎,你別走啊。我可是海龍王,太湖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你們用得上我。”

然而,沒人睬他。

昔日的悍匪,如今只是孤身一人。

死活,也是在李郁一念之間。

杜仁之所以把這個人扔進水牢,

是因為匪性尚在,桀驁的很。

殺殺他的銳氣,等李家堡那邊發落。

而李郁聽說后,也愣了一下。

回憶了一會,才想起來了,三山島剿匪那一仗。

馬忠義和施令倫屠了島。

自己還偷空干掉了方捕頭。

“沒想到,這貨竟然沒死。”

“先關上幾天,等他求饒,再讓他交代太湖的水文情況,如果不老實就干掉。”

他很贊同杜仁的處理方式,

如果海龍王是主動坦誠身份,要求加入,或有利用價值。

被抓獲后,才要求入伙,就另當別論了。

不過,他有一事還是說到了自己心坎。

那就是經略太湖。

走太湖航線,

船只可以抵達常州府,湖州府。

不管是做生意,還是原料運輸,安排人員都很重要。

太湖面積那么大,抵得上幾個縣。

說大部分是三不管的地界,一點不為過。

這個字,在李郁腦海中來回旋轉。

造船,目前沒精力,沒技術。

那就租吧。

正好每日運煤,租船也是剛需。

他翻看了杜仁送來的西山煤礦情況報告,

其中提到了自有船只5艘,租賃船只15艘。

這個數字,隨著煤炭商會的商人們開疆拓土,打開周邊市場后,還得擴大。

不過,有個隱患。

運輸的煤炭,一直缺斤少兩。

船老大從不承認,但是杜仁判斷就是船家偷的。

這幫人的手腳就和廚子一樣,不拿就是虧。

“漕幫!”

李郁的手指在桌面,敲擊著。

西山煤礦最近是雇傭漕船,按照市場價付運費。

因為整個江南,有組織的水上規模運輸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所謂漕幫,

是通過大運河將南方各省的糧食運輸到京師,半官方的民間組織。

每年農歷三月起航,端午前后抵達黃河附近水域。

待雨水充沛水位上漲,才繼續北上,于農歷六月前抵達目的地。

通州!

通州城內,有中倉和西倉兩座大糧倉。

每年,來自江蘇、浙江、安徽、山東、江西、河南、湖北、湖南八個省的漕糧,額定四百萬石(一石,等于120斤。)。

檢驗合格后,在此入倉。

這是一項非常復雜的工程。

清廷設置了漕運總督(駐淮安府),倉場總督(駐通州),官吏上千,兵丁過萬,管理監督。

京城的文武百官,八旗兵丁,還有幾十萬的百姓,吃的都是南方漕糧。

再怎么重視都不為過。

李郁從各個渠道,也大致了解了一些漕運的情況。

他很感興趣,

所以決定趁著這個做生意的機會,深入了解漕幫的內部體系。

“告訴阿仁,后天隨我一起去拜訪本地漕幫。”

府城向南100多里,

吳江縣境內,大運河畔。

乃是漕幫的一處據點。

李郁一行十幾人,停住了腳步。

他舉著馬鞭問道:

“我瞅著,那像是一座廟?”

“河神大王廟。”

“我記得漕幫是信奉羅教吧?”

“對,他們原先供奉的是羅清老祖,但是朝廷嚴厲禁止,取締了多處羅教香堂,就改成了供河神。我大清特色,靈活變通。”

杜仁不愧是大訟師,懂的很雜。

三教九流的事,他都有所涉獵。

一行人勒馬,緩緩前進。

一來是給對方留出反應,接待自己的時間。

二來方便李郁惡補知識。

“當家即是首領,老管是二把手。其實漕幫內部還分了上百個派系,今天見的這個僅僅是其中一派。”

“哦?是按照地盤劃分的嗎?”

“基本上是。”

遠遠的,有漕幫弟子迎上來了。

赤膊,戴斗笠,穿草鞋,腰間掛著短刀。

打量了一下,就拱手道:

“歡迎杜先生,請。”

他們認識杜仁,卻不認識李郁。

一行人走進河神大廟,李郁給劉武使了個眼色。

“你們幾個,去給馬匹喂喂草料。”

“是。”

李郁,杜仁,林淮生,帶著2個隨從,走進了河神廟。

廟中間,供著一尊威嚴的神像。

“這是哪位神仙?”

“乃是我漕幫的創始人羅清,羅祖。”

聽了幫眾的解答,李郁微微點頭,從旁邊拿起三柱香。

從容點燃后,插在香爐中。

拱手一拜到底。

圍觀的漕幫眾人,都微微點頭。

這是一種公開的示好。

再往里走,進入后殿。

一位壯年漢子,笑著迎了出來:

“哪陣風,把財神爺給吹來了。咦,這位是?”

李郁走在最前面,杜仁故意落后了半個步伐。

這在尊卑有序的大清,是很明顯的信號。

李郁為尊!

杜仁趕緊上前一步,介紹道:

“這位是李郁,李大官人。我只是替他打理西山煤礦。”

“這位是新蘇幫的譚當家,譚沐光。”

“久仰久仰。”

一通寒暄,江湖禮節到位了。

步入后殿,屏退閑雜人等,就進入主題了。

李郁搶先問道:

“我有一事不解,何謂新蘇幫?”

譚沐光笑了一下,解釋道:

“漕幫家大業大,遍布天下,號稱有128幫,9999條船。咱這一帶的叫蘇州幫,不過內部又分兩派,舊蘇幫和新蘇幫。”

李郁點點頭,感覺這位當家可以交往。

言語態度中,有江湖豪氣,并不遮掩。

“敢問譚當家,新蘇,舊蘇之間,關系融洽否?”

“自然是有些競爭,齟齬。不過大面上,勉強過得去。”

杜仁在一邊補充道:

“譚當家的可是奇人,當年蘇州幫龍頭空缺,幾乎發生武力內訌。他主動退出,拉出了一幫弟兄重立山門,才有了這新蘇。”

李郁心想,

原來如此,分裂出來的叫新蘇,原來的叫舊蘇。

倒是好記。

“哎,徒讓外人恥笑。非本幫幸事。”

譚沐光搖搖頭,似乎很不愿提起這往事。

“無妨,我李郁也是江湖中人,見怪不怪。”

“不知李官人遠道而來,有什么我譚某人可以效勞的?”“譚當家的客氣了。”

“不不,你把運煤的生意給了我新蘇幫,就是幫了我的大忙,說是有恩都不為過。”

譚沐光倒是個光明磊落之人。

見李郁面露疑惑,就解釋道:

“秋冬季是漕幫的淡季,解送漕糧回來后,纖夫,舵手,水手們大多就沒有生計。漕船只能停泊著,偶爾接一點短途運輸,其他就沒收入了。”

“為何,不能走遠路?”

杜仁連忙解釋道:

“朝廷有規制,淡季漕幫當修整停泊,不得四處游航。以免誤了來年開春的漕運大計。”

“杜先生說的對,上頭有漕運總督衙門管著。”

李郁恍然大悟,

漕幫既然吃了這份紅利,就要接受約束。

“聽譚兄的意思,弟兄們的收入,不寬裕?”

“是啊,勉強糊口而已。若是家里孩子一多,就要送走,或者溺死。”

譚沐光的坦率,出乎預料。

以至于,李郁猶豫了片刻,才提出了正事:

“我此次來,其實是為了運輸途中的損耗。”

“李官人的意思是,我麾下弟兄替您運煤的時候,有偷雞摸狗的行為?”

“算是我個人的猜測吧。”

李郁盡可能的把話說得委婉了些。

因為他對于譚此人的印象頗佳,自從穿清后,極少遇到如此純正的江湖漢子。

行走江湖,義氣多是外衣。

內里還是一樣的勾心斗角,斤斤計較。

當然了,沒幾個比自己更黑的。

李郁對譚的欣賞,就好比是曹操對于劉備的那種感覺。

豺狼遍地,人人唯恐自己不夠狠。

你卻高舉仁義的火炬,行走在森林當中,磊落坦蕩,令人側目。

李郁敬佩,但自覺做不到。

譚沐光旁邊一人,

忍不住辯解:

“這也未必是咱們的弟兄干的,運輸本就是艱險事,咱們的漕糧到通州,路上也有損耗。”

“閉嘴。”

譚沐光一拍扶手,眼神里滿是憤怒。

到通州三千里,到蘇州府才幾十里?

“來人。”

他這一聲大吼,讓林淮生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側的短手銃。

“開香堂,召集所有在家弟兄。”

原來,譚沐光是要對內整治。

林淮生又悄悄的松開了手,放下袍側遮住。

他作為貼身保鏢,袍子里像個移動武器庫。

腰帶掛著一把燧發短手銃,一把李氏二型燧發截短霰彈槍(再截短)。

還有一把窄刃長刀,平時掛在馬鞍旁。

這會握在左手。

雖然目前,燧發槍機還在研究階段。

但是,并不影響張鐵匠用舶來品鋼片,手敲出一個樣品來。

外購鋼片,加精湛匠人,就意味著沒有批量生產的能力。

譚沐光告罪,暫時離去。

敲響了廟里的一口大鐘,回聲綿長。

“阿郁,你怎么看?”

“拭目以待,靜觀其變吧。”

一盞茶的工夫后,

新蘇幫的老管來了:

“今日本幫要執行家法,二位貴客請移步旁聽。”

老管,就是負責執行幫規家法的人。

相當于其他幫派的刑堂堂主。

河神大廟外,上百人聚集著。

他們都是新蘇幫的水手,纖夫,舵手,還有修船匠。

譚沐光站在石磨上,正在大聲的訓話:

“你們加入新蘇幫的時候,我們一起在羅祖塑像前發過誓的。”

“幫規第四條,是什么?”

有人大聲說道:

“損害幫內利益自肥者,鞭笞100.”

“好,既然你們記得,那就自己站出來吧。哪些人,偷盜了煤餅?”

鴉雀無聲,

不過有些人憤恨的把目光投向李郁。

“一炷香燃盡之前,自己站出來。”

譚沐光,說話的聲音很鎮定。

在遠處坐著旁聽的李郁,悄悄說:

“阿仁,譚沐光在幫內的威望極高。”

“此人我以前打過幾次交道,確實是個人物。”

“他這是在堵我們的嘴,怕我們解約。”

“是啊,能好好合作最好,雙贏。”

因為如果不雇傭漕幫,就得雇傭散戶。

散戶多是一條船,兩條船,管理起來很費勁。

偷盜的現象,照樣會發生。

香燃燒到了一半,

三個人站了出來,跪在地上。

“當家的,是我們干的。”

“我們認罰。”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有臺階了。

今天這事,如果沒人站出來,就尷尬了。

譚沐光威嚴掃地,還是在外人面前。

李郁說不得就拂袖而去,解約。

快過年了,漕幫弟兄們可是都想添點年貨。

老管嚴肅的站了出來: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行刑。”

三人被綁在樹上,脊背對著眾人。

行刑的人,揮舞著帶刺的荊條。

每打一下,受刑者就大聲的數一聲。

“李官人,讓你見笑了。是我譚沐光管束不嚴。”

“譚當家執法如山,我佩服。這幾個手下,雖有偷盜行為,倒也不失一條硬漢。”

這趟行程,

給李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安幫的這些漕幫弟子,骨頭硬的很。

脊背被打成的稀爛,還前來施禮道歉。

自己也適時的排出兩錠銀子,讓他們去療傷。

江湖中人,

必要的場面還是要做的。

目送著李郁一行十幾人呼嘯而去。

老管湊近了譚沐光,輕聲說道:

“這幫人馬鞍上掛著刀劍,腰里還藏著帶響的,不簡單啊。”

“早有耳聞。”

“咱們和他們合作,會不會惹麻煩?”

“此人從不拖欠工錢,日結。哪兒找這么好的雇主,有麻煩也認了。”

譚沐光看的清楚,

這世道,謹小慎微就能活的更好嗎?

未必,麻煩厄運從來不挑人。

老實也好,膽大也罷,都要接受命運的安排。

新安幫底子薄,積蓄少。

男女老幼加起來,就是200多張嘴。

要渡過這個冬天,不容易。

食物,燃料,御寒衣物,還有屋子。

過年的時候,怎么也要買點豬油,醬油吧?

豆腐,豬油渣,白菜總要燉上一鍋吧?

再來上兩碗,主糧超過一半比例的飯。

這頓大飯,才算應付了。

還要買上些鞭炮,幾尺花布,一壺白酒,讓妻兒老小的臉上都露出些笑容。

如此,才算一個男人。

新安幫今年流年不利,漕運途中沉了一條船。

到了通州,因為稻米不夠干燥,又遇到了倉場官員的責罰。

回程時,攜帶了大量的海貨想到江南賺上一筆,結果又沒賣上價。

這樣一來一去,譚沐光的算盤都要冒煙了。

更不要提,在此駐扎過冬。

這河畔兩側的荒地,也是有主的。

鄉紳們還要收一筆費用。

二百多口,在這搭起了窩棚。

在田野里挖根莖植物,野菜。

在河里撒網,筑壩,撈魚蝦。

導致下游的村子,極度不滿。

漕幫的漁網一張接著一張,就算是指頭大的魚兒,也躲不過去。

譚沐光剛端起飯碗,有人來報:

“當家的,下游的村民們又來鬧事了。”

砰,他把碗往桌子上一頓。

“官府勒索,我忍了。鄉紳收錢,我也忍了。”

“一幫地里刨食的鄉民,也打上門?當我漕幫是吃齋念佛的?”

“抄家伙,干。”

上百村民,正在搗毀河道中的簡易堤壩,還有漁網。

兩方攪合在一起,棍棒亂飛。

不斷有人受傷倒地。

這種規模的械斗,在乾隆朝不罕見。

人口爆炸的惡果,就是積壓所有人的生存空間。

留給底層黎民的蛋糕就這么大點,

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

所以,一塊紅薯,一條小魚也要拼死相爭。

哪怕付出了人命,也絕不退讓。

大清黎民人人皆知,退一步,就再也沒有生存空間了。

其他人,會讓你一直退到太平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