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話事人

209 投賊一念起,剎那天地寬

李郁看著殷勤的掌柜,排出一錠小銀子,輕聲問道:

“官府貼出告示,說有件掙大錢的好事,讓大家都來做。你會信嗎?”

“爺,不敢信。”

范京接過話茬,反問道:

“為何?”

或許是因為范京的口音帶有濃重的本地口音,掌柜的笑了:

“這位爺,咱也不是第一天做大清朝的草民。雖說咱只是個小戶人家,稍微識的那么幾百個字,可在這姑蘇城活了半輩子,多少長了點見識。”

“這掙大錢的好事,能輪到咱?”

范京被咽了一下,無話可說。

李郁往碗里多加了些醋、辣油。

擺擺手

掌柜的彎腰行禮,輕輕拿走了那1兩銀子。

“老范,現在你明白了吧?”

“屬下明白了。咱大清朝的老百姓會本能的反過來聽話。除非把刀架在脖子上,否則咱越提倡,人越不搭理。”

“對嘍。”

豆腐腦本味寡淡,所以調料尤為重要。

李郁又加了些切的細碎的蘿卜干、蝦皮、蔥花,鋪了厚厚一層。

大清朝餐飲屆的風氣還算淳樸,掌柜的沒沖出來打人。

喝完豆腐腦,吃了兩個酥脆焦黃的燒餅。

李郁開口說道:

“當前的急務就兩件,拿下江寧和建立新秩序(財稅、律法、民意)。既要軍事勝利,又要地盤穩固,沒辦法,誰讓咱是在江南起家呢,看起來富庶繁華,打起仗來處處漏洞,心驚膽戰。好了,去辦差吧。”

“屬下遵命。”

范京一口喝光碗里剩余的豆腐腦,討了張干荷葉包起一打熱燒餅急匆匆離開,召集手底下所有的人手。

還從城防軍借了一些人手,又向兀思買借了騎兵。

分兵618路,每組僅1人。

下鄉!

手持范京簽發的公文,上面就兩個字:照辦!

所接洽的多是鄉間的士紳。

“范大人有令:次日午時之前,200戶以下的每村出1個壯丁。200戶以上的每村出2個壯丁。”

“敢問上差,是作甚?”

“當兵!”

“啊?”

“充軍,聽不懂嗎?主公夠仁慈的了,一沒要銀子,二沒要姑娘,三沒要你們自己上陣。區區一個壯丁,出不了的話,怕是”

“不敢不敢。上差稍候。”

“且慢,有一個要求,必須公開透明。”

“透什么?”

“哎,就是伱擬定幾個人選,最好是那種無家無口的、窮的喝西北風的,不是大姓的。讓全村的人都要投/票,選出一個倒霉鬼。”

“妙,妙,沒問題沒問題。”

趙老太爺覺得這要求一點都不過分。

可以說,絲毫不損身家。

合理,太合理了!

李郁做事是出了名的細致。

就拿蘇州府常熟縣虞山村,舉個例子。

村口,曬谷場,

本村最有威望的趙老太爺,坐在太師椅上,滿面紅光。

他的小兒子,在村里一路走一路敲鑼:

“每戶出一人,速到村口議事嘍。誰家缺勤,就誰家去充軍嘍。”

虞山村共計612戶人家,谷場很快就黑壓壓的來了一大片。

趙老太爺清了清嗓子:

“官家有要求,本村出兩丁,當兵吃糧。鄙人盤算了一下,這種事情嘛,比較適合家里負擔小的。”

“張鐵柱,孫憨牛,周無災,劉有錢。”

“從你們四人當中選擇兩人去應差。瞧見沒有,這里有四個壇子,你們都站過來,背過身去,把眼睛蒙上。”

“咳咳,諸位鄉親,開始吧?”

“每人一顆黃豆,投到你覺得該當兵的那個人背后的壇子里。”

每投出一顆黃豆。

旁邊虎視眈眈的趙老太爺,就在花名冊上劃去一戶人家。

若是誰家敢不積極參與,又或者是不投出黃豆,他就要把誰家的房子扒了!

張鐵柱,孫憨牛,周無災,劉有錢四人面如死灰,

聽著背后的空壇子,黃豆掉進去的叮當聲。

心里如同貓抓,難受的緊。

每一顆黃豆掉進去,都將他們的心傷害了一遍。

有人流淚,有人表情憤怒。

短短半個時辰,大型獻祭儀式完畢。

眾目睽睽之下,

趙老太爺取來了四個大海碗,挨個倒出黃豆。

公平!公開!

還踏馬公正!

谷場大幾百號人,也伸長了脖子看熱鬧。

最終,孫憨牛和劉有錢,所獲得的黃豆最多。

眾望所歸,成為虞山村送出去應付李家軍的兩丁!

“上差,用點酒飯再走吧?”

“軍情如火,就不勞煩了。諸位安心種田,不要鬧事。李家軍絕不對良善百姓下手。”

“哎,慢走,慢走。”

類似的場景,還在無數個村子上演。

這一次針對的是鄉村,暫時沒有對縣城府城動手。

被選出來的這些人,被集中到了太湖畔,接受訓練。

就和武裝民兵一樣,先背軍規,然后是隊列,最后是實彈。

在這個過程中,伴隨著頻繁的體罰。

主要是出錯,沒有說教,直接以短棍、拳頭教育。

打的這些人心驚膽戰,痛哭流涕,跪地哀求。

然而,下跪哀求只會引來更瘋狂的體罰。

民事官范京,只看了一次,就憂心忡忡的詢問李郁,是否過于苛刻了?

這些人原本就是農夫,現在想一下子成型,太難了。

李郁卻是搖搖頭:

“我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沒有慢慢來的可能。不過你放心,殘酷的軍事訓練只是過程,這批人我另有他用。”

東山士官學校,第二批學員還未畢業。

在這種軍情如火的時候,又抽調300名精銳脫離戰場,接受系統化的基層軍官課程,實在需要魄力!

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很難。

李郁很忙,除了戰略需要做決定。

還要抽空到士官學校講課,畢竟掛著校長的頭銜嘛。

畢業當日,都要進行一次鼓舞人心的演講,并授予所有人指揮劍。

將氣氛烘托到炸裂,所有學員恨不得為自己而死,才算罷休。

西線,暫時停火了。

清軍在丹陽縣城據守,不斷增兵,囤積糧草軍械。

李家軍忙著修繕加固常州城墻,也在增兵。

兩城之間的百里范圍,就成為了前線。

百姓紛紛逃難,扶老攜幼,躲避戰火。

大部分人是往西邊,江寧府方向逃難。

因為那是清廷的實際控制區域,感官上更安全。

這也說明,大部分人更看好清廷會贏得這場戰爭。

林淮生駐守常州城,

每天戎裝巡視各項工程,還有第一軍團各部。

他心里憋著一股邪火,等著機會狠狠的痛殲清軍。

主公如此信任,將第一軍團托付給自己,卻是出師不利,圍攻一座僅有綠營民壯防御的府城,居然付出了一個半營的傷亡。

一想到此事,他就想踏平丹陽城。

“報,主公軍令。”

他展開一看,露出了笑容。

“傳令下去,城中士紳商賈,若想離開,只需交納500兩出城費即可。至于百姓,任由離去。”

“大牢里的府衙官吏怎么處置?”

“一視同仁,500兩起步,2000兩封頂。看著辦吧。”

林淮生不清楚主公的用意,但是不影響他照辦。

在忠誠方面,他無可挑剔。

在信任方面,更是無條件相信主公的任何軍令。

常州知府董昌盛,被獄卒推搡著拖出了大牢。

以為大限將至,破口大罵:

“爾等惡賊,要殺便殺。本官董昌盛,不辱朝廷。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董大人,不用粉身碎骨,你可以走啦。”

“什,什么?”

獄卒指著大牢外,董家人說道:

“他們已經付了贖金,現在你可以出城了,你自由了。”

董昌盛茫然,被家人們拉著進了馬車。

居然真的暢通無阻,城門守軍揮手就放行了。

同行的還有許多士紳,臉色倉皇。

守軍持槍,平靜的看著這些人離開。

隨身財物,盡管帶走。

不過,若是車隊綿長,好似搬家的就別怪不客氣了。

直接攔下,沒收財產。

隨身包裹可以裝滿了帶走,其他的一概充公!

抗議?

怕不是腦子進水了,能留一條命,還留下隨身財物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別的不說,馬車里的年輕女眷若是拉下來幾個。

這些官紳們,還敢抗議不成?

總之,這些人都很識相。

出了城門一刻也不敢耽誤,快速離開。

城墻上還傳出悠長的喊聲:

“諸位,最好躲遠點,別沒死在咱們手里,卻是死在了官府手里。”

董昌盛坐在馬車里,

輕聲咒罵了一句:“妖言惑眾。”

說罷,吩咐家人:“一路向西,本官要速速稟告這股流賊的情況。”

夫人擔憂的詢問道:

“老爺,要不要先躲躲,花銀子疏通一下門路。失城,可是大罪。”

“所以要盡快坦白,爭取從輕發落。至少我是激烈抵抗了的,還了解了許多流賊的火器情況。”

慢慢的,官道上逃難的馬車分成了兩批。

一批奔著丹陽城去了。

另外一批拐到了小路,或到鄉間投親訪友,或是遠走他鄉。

選擇,決定命運。

誠不我欺也。

丹陽城,戒備森嚴。

城外10里,巡邏馬隊就發現了這股逃難的車隊。

隨即攔截詢問,并飛馬稟告城中。

丹陽縣衙,

坐在大堂上的是一員滿官,時任江寧駐防八旗的前鋒參領,阿思富。

他立馬起了疑心:

“是從賊營逃出來的?還是降了賊被放出來的?”

堂下左邊站著的是督標中軍副將,右邊是丹陽知縣。

倆人皆是漢人,不敢吱聲。

只敢說:“但憑阿大人獨斷。”

前鋒參領,阿思富毫不猶豫:

“就地拘押。派人回江寧,請總督大人和將軍大人的鈞令。”

“嗻。”

于是,一群兇狠的兵丁把車隊給圍住了。

二話不說,就綁起來送進城內。

順便,往自家懷里塞幾錠銀子。

董昌盛又驚又懼,大喊道:“我有流賊軍情,耽誤不得。”

額頭挨了一刀鞘,鮮血直流,終于老實了。

江寧駐防八旗的兵丁,才不屑什么漢官,知府呢。

一個丟了城池的漢官還敢擺譜?

而得知消息的兩江總督李侍堯和江寧將軍崇道,幾乎沒有猶豫一秒,就判了他的死刑。

“按大清律,失城官,斬。這等小事也值得來回浪費馬力?告訴阿思富,多用用他的豬腦子,丟了丹陽,本督殺他全家。崇大人,你覺得呢?”

“都依制臺的意思辦。”

“嗻。”

李侍堯,漢軍旗世家,祖上大名鼎鼎,李永芳是也。

心狠,老辣,城府深,貪財,人脈廣,只忠于乾隆一人。

雖為漢官,卻比滿官更受圣眷。

終乾隆一朝,都是官運亨通,雖有起伏,卻從未真正失勢。

乾隆曾曰:“李永芳孫,安可與他漢軍比也?”

許多下屬不滿,覺得崇道過于謙卑。

說起來,江寧將軍和總督地位是一樣的尊貴,而且崇道還是上三旗出身。

對此,崇道一笑了之。

捧著一本《舊五代史》,手不釋卷。

書頁空白處,密布蠅頭小楷,皆是讀書心得。

他安慰下屬道:

“得,就是失。失,就是得。”

“李總督能力超群,封疆經驗豐富。老夫愿意給他做副手。”

傳到李侍堯耳中,狠辣如斯的他也心生愧疚。

感慨能和這樣一位老好人搭檔,同駐一城,實在是幸甚。

李侍堯實際上也很郁悶,

剛抹平兩廣那群桀驁不馴動則“丟雷老母”的豪強,就被一紙圣旨遷兩江。

上任后還未來得為宦囊增重,也沒來得及指導秦淮河畫舫的工作,納上一兩個本地妾,緩解一下水土不服,聊解思鄉之情

江南就變天了!

而且,反賊幾天之間就控制了20多個城池。

他很不解的說:

“甭說是20幾座城池,就算是20幾個窯子,轉一圈也沒這么快吧?”

沒人能回答總督的疑惑。

最終只能將從蘇州滿城突圍出來的八旗悍將,多隆給推了出來。

經過一夜自我沉浸式演練的多隆,身穿減配(鐵片打薄)棉甲,腰挎佩刀。

為了增加悍將的可信度,還故意多吃了兩口辣椒,嗓音顯的粗野、鈍感。

還對著鏡子,進行了表情管理訓練。

比如逢人先瞪眼,說話就咬后槽牙。

就一個字:狠!

他晃著膀子,雄赳赳氣昂昂的走進了總督府。

繞過影壁,遇到一年輕筆帖式捧著公文迎面而來。

沉浸在悍將心態不能自拔的他,鬼使神差的用肩膀狠狠的撞擊了一下筆帖式。

將那人唉喲撞翻在地。

并踩著灑落一地的公文,傲然而去。

總督府眾人目瞪口呆,引路的小吏又想說話,又不敢開口。

一般這種戰場悍將,都有點暴力傾向。

萬一他發了狂,把自己毒打一頓多冤枉。

如此半天,多隆忍不住問道:

“代p,你想說啥?”

“多大人,您,您認識剛才那人嗎?”

“某不識得。”

“他叫和琳,是總督府的七品筆帖式,滿人。”

“嘁,滿人怎么了?我也是滿人,我全家都是滿人。”

“他親哥叫和珅,在御前是大紅人。”

多隆一哆嗦,和珅和琳,親兄弟倆。

自己這麻煩是一件摞著一件,處處皆敵啊。

只能硬著頭皮,見招拆招,先把總督給應付了吧。

虱子多了不咬人,投賊一念起,剎那天地寬。

做好了最壞心理建設后,他瞬間淡定了許多。

在眾人的注視下,吐了一口痰,來了一句江寧特色口頭禪。

然后才昂然走進了二堂。

老老實實的單膝下跪,請安。

他清醒的意識到,若是在李侍堯面前囂張,怕是要挨軍棍。

果然,李總督很有官威。

壓根沒讓他起身,跪著回答了李賊是如何打進蘇州,以及自己是如何突圍成功的。

細節是魔鬼。

幸好多隆有所準備,應對自如。

至少在邏輯上,是經得起推敲的。

“你可曾親眼見過賊酋?”

“見過,此人相貌丑陋,陰險狡詐,將那蘇州府上下經營的針插不進,水潑不進。”

“嗯,想來應是如此。”

李侍堯點點頭,這和他的推算吻合。

“那他是如何將一府官吏全部變成座下走狗的?就靠銀子?”

“除了銀錢關系,他還發展了很多連襟關系。”

“你說什么?哈?哦”

李侍堯終于反應了過來,原來是那種意思啊。

破防了,笑罵道:

“賊酋,無恥之尤。”

“總督大人高見。”

“嗯,你有軍功,暫且做個先鋒佐領,留在江寧吧。”

李侍堯要提拔一個小小旗丁,江寧將軍崇道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

于是,正藍旗滿洲第3參領第2佐領,就迎來了他們的新一任長官——多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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