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柄滿穿傘極美,深淺不一的綠色絲線繡成鳳尾竹,在月白色的滿穿傘上蔚然成林,且內外俱是如此。這樣的手藝,非得針線極好的繡娘才能制成,因此瀘州一年進貢的滿穿傘也不過五十余柄。
抬頭便可見竹林蕭蕭,伴著細細雨落,那竹葉上如沾滿了露珠般,格外晶瑩。昭嫆穿著兩寸高的花盆底鞋,輕盈走在雨水淋漓的六棱石子路上,只聞腳步噠噠,水花四濺。
一路走到御花園,卻忽的瞧見前方亭中有一對渾身的主仆,不是旁人,正是剛剛被晉封為良貴人的衛氏和她的小宮女。
前頭路過的嬪妃們,一個個都恍若沒瞧見似的,有的更是一臉看好戲的神色。唯獨昭嫆止步在亭子外。
良貴人見昭嫆止步,先是一愣,然后忙屈膝行了一禮:“佳嬪娘娘萬福。”
昭嫆瞅著她,不禁疑惑:“方才雨勢極大,卻也不至于濕成這個樣子。誒?你的傘呢?”——她四下逡巡,竟找不到雨傘!!
良貴人的小宮女淚眼嗚咽:“出來的時候,奴才是帶了傘的。可方才在慈寧宮,被袁貴人的宮女給強去!還口口聲聲說,袁貴人忘了帶傘,只是借一下而已!!”
什么“借”,分明就是搶!怪不得會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昭嫆暗忖,良貴人懦弱,連她的宮女都這么不頂用。
唉……可這種事兒為什么回回讓她碰見,她想不當好人都不成!!
昭嫆不由一愣:“惠嬪走在前頭,必定也路過這里了,她怎么沒捎上你?!”
良貴人垂首,“惠嬪娘娘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
昭嫆這才恍然大悟:“是了,方才你走后,太皇太后訓斥了她,所以她遷怒了你。”——惠嬪明明還得指望良貴人幫她挽回圣心,卻連照拂一下都不肯。唉,想要馬兒跑,卻不給吃草,太不厚道了。
便道:“瀘州進貢的滿穿傘,本宮只帶了這一把。若良貴人不嫌棄,油紙傘還是有的。”——滿穿傘其實也是一種油紙傘,不過是桐油紙,避水又耐用,且五色彩線滿穿繡紋,無論內外俱是華美無比。而油紙傘就沒什么花樣了,宮人用的東西,自然精美不到哪兒去。
良貴人此刻渾身的,衣裳黏在身上,不舒服極了,她哪里還會在這上頭挑剔,連忙點頭:“多謝娘娘。”
胡慶喜立刻將自己的油紙傘合了起來,撣了撣雨水,忙遞了上去。
良貴人主仆這才打著這柄焦黃色的油紙傘,一塊往承乾宮方向去了。
回到鐘粹宮,昭嫆衣裳雖沒有被淋到,但一路從雨中走回來,多少沾了些潮氣。素英唯恐她不適,便忙取了烘得干爽的衣裳,服侍她換上。
昭嫆見胡慶喜淋濕了小半,便道:“你也去換身干爽衣裳吧。”——七月里的淋雨,雖不至于感冒了,但濕乎乎的總歸是不舒服的。
胡慶喜謝了恩,忙退下了。
昭嫆飲了一盞菊花枸杞茶,正打算繼續抄錄法華經。康熙驟然駕臨,還是那么悄無聲息地進來了,她抄書正抄得認真,著實被嚇了一跳。
昭嫆忙起身行了個禮,嘴上卻嗔怪道:“皇上怎么又沒叫人通報,讓臣妾好生失禮。”
康熙笑著揮手斥退西次間內伺候的宮人,又上前刮了刮她的鼻子,一副寵溺的樣子:“朕就是想瞧瞧,你在做什么。”
昭嫆嘀咕道:“還能干什么,抄法華經唄。”
康熙看了那紙上剛剛寫就的娟秀小字,便道:“嫆兒不是不信佛嗎,怎的還抄得這般認真?”
是了,當初抄經給額娘祈壽,也不過是治額娘的心病罷了。此番給孝康章皇后抄經,她可不能讓康熙覺得她心不誠,便低聲道:“臣妾未曾見過神佛,自然不知世上是否有神佛。因此,臣妾抄經,不是為了逝者,而是為了生者。只要生者安心,臣妾就不算白抄。”
所謂的生者,自然是指康熙了!
這話說得柔柔婉轉,叫康熙神色不由怔忪,他滿目感動之色:“嫆兒……是為了朕安心?”他笑著問:“那你如何知道朕不安心的?”
昭嫆柔柔道:“以己度人罷了。若是臣妾年幼失了母親,必定要引以為終身之憾。”——康熙十歲喪母,孝康章太后去世的時候,也才二十四歲芳齡!!身為人子,他必定是要抱憾終生的。
康熙眼中忽的有些濕潤,“還是嫆兒懂朕。朕……”康熙忽然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著,“朕的額娘……朕還未好好承歡膝下,她便……便撒手而去了!”
他的聲音漸漸有喜哽咽。昭嫆突然覺得,哪怕身為帝王,康熙也是可憐人。孝康章太后在順治朝只是個不得寵的庶妃,康熙出生后沒多久,就被孝莊抱去撫養,自此便與生母分開。待到康熙登基,孝康章太后卻病倒了,不過兩年,便散手人寰。
可昭嫆不免有些疑惑,“孝康太后怎么會那么年輕就……”——二十四歲就去世,著實太年輕了些。
話一問出口,昭嫆只覺得抱著自己的那雙臂膀忽然將她箍緊了!!緊得仿佛要勒進她的肉里!!可見那臂膀的主人何其用力!!
如此用力,昭嫆吃痛地發出悶哼之聲。這一出聲,康熙才意識道自己力氣太大,便慌忙松了手,“朕……你不妨事吧?”
昭嫆點了點頭,只是康熙的反常更叫她好奇:“皇上這是怎么了?是臣妾說錯了什么嗎?”
康熙搖了搖頭:“不是你的錯。”
只說了這幾個字,他就沉默了下去。
昭嫆見他神色不對勁,也不敢追問下去,便給忙親自端了一盞菊花枸杞茶給他。
康熙接過去,那茶水正溫,康熙悶頭便喝了個干凈,然后長長吐出一口氣,“朕的額娘,她身子不好。”
二十四歲就死了,肯定身體不好!!昭嫆暗自吐槽,臉色卻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康熙幽幽道:“那是她生朕的時候,留下的病根。”
昭嫆道:“宮中太醫多有圣手,竟沒有調理好嗎?”——孝康章太后十六歲就生了康熙,因此傷了身子也正常。但畢竟還年輕,好好養著,怎么竟沒養回來?
昭嫆這么一問,康熙驟然攥緊了拳頭,“是啊,若早年太醫有好好為她調理,也不至于——”話說到此,已經有些咬牙切齒。
昭嫆這才總算明白了,先帝最寵愛的是董鄂氏,孝康太后自然不得寵,位份又只是個庶妃,自然不受關注,連太醫都拜高踩低,對她的身子骨不當心。
康熙似乎在極力隱忍著怒意:“再后來——即使百般滋補調養,也終究是晚了!!”
病這東西,哪里是能拖的?何況拖了那么多年,自然是掏空了身子。
唉,昭嫆也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明明都已經貴為皇太后了,卻是時日無多。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