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師

六十四章 、康樂園的鬼

這天是十月二號,國慶長假期間,屠蘇回姨媽家了。畢竟是親戚,不可能不走動,而且搬出來自己住之后,小丫頭再回姨媽家感覺反倒自然了許多。

大約晚上十點多鐘,游方從北大門走進了康樂園,一進門就是分為兩股的逸仙路之間的一大片水面,盡頭呈圓弧形伸出,這里就是中大那條中軸線的“劍尖”位置。劍形直指的地勢過于犀利,用一片水面為劍尖能夠稍顯柔和,不至于剛氣迎面逼人,有剛柔相濟之妙。

假如進門沒有這一片水面,那么迎面的景觀給人的壓迫感就太強了,不像大學倒像法院了。游方也搞不清為什么中山大學的校園中軸線會形成一柄劍的格局,成為遠遠超出這一片校園范圍的大風水局靈樞位置。

這片校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百年前,但是主體建筑格局是在建國后逐漸形成的,也許僅僅是一種巧合,也許是主體風格既定之后,歷年修建因循這種風格,有意無意間逐漸形成如此風水局。北京北大處與風水陣法相暗合,成因也是如此。

中軸式對稱是中國古典建筑的代表結構,游方在北京見過很多,但中大康樂園這條中軸線顯然是另外一回事:首先它并不是校園結構的對稱中樞,康樂園的建筑分布不是左右對稱風格。其次這條中軸線大體是“空”的,是條前后貫穿的直道,被周圍的建筑與樹木左右夾

位于這種地形中迎面的第一棟建筑,犯了風水上的“槍煞”,具體到此地風水局,則是比槍煞更為凌厲的“劍煞”,它恰恰就是傳說中鬧鬼的嶺南堂。

水面能聚陰而返陽,位于劍尖位置的水面能起到調合陰陽的作用,白天從北大門走進來感覺很舒適,精神上也有振奮感。但是到了夜間,這片水面的陰氣顯然是偏重了,而且如此空且直的地帶,也引聚北門外珠江上流動生成的陰氣,很是凌厲,能給人造成一種莫名的恍惚消沉感

游方迎著“劍尖”走過去時,腰間暗藏的秦漁也發出陣陣微鳴之聲,這不是示警,而是與地氣環境產生的共鳴,就算不用靈覺,在極其安靜的情況下也可以直接聽見。

水面之后經過一片草地,迎面就是嶺南堂,從建筑風水角度它相當于擋煞的屏風,就似劍尖刺入陰氣之中,露出來的劍身分界位置恰恰是嶺南堂,有一種陰陽分割之感。此地適合修建紀念或標志性的景觀建筑,但不適合居住。就算白天從這里望向北門,地勢雖不高,卻有一種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看的感覺。

好重的煞氣!說這里“鬧鬼”,游方并不意外,這棟建筑如今改用了玻璃幕墻結構,多少反射發散了潛意識感應上的沖突。

他沒有刻意停留,沿中軸線左側好道路繼續前行。經過惺亭、別,中山像、懷士堂,逸仙路在“劍柄“處又合二為一,左側就是文科樓,傳說中康樂園鬧鬼更兇的第二處的地方。

好重的陰氣!秦漁又發出了聲音,與剛才的微鳴稍有不同,是一種低泣般的輕吟。這里的陰氣自然不如洛陽古墓中濃郁,只是與周圍環境的反差比較大,否則也不能當教學樓了。陽氣與人氣較旺時問題并不大,在這里上自習己反而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這棟建筑呈“工”字型,北寬而南窄,它的大門確實有問題,設計的正門方向不對,毛病則來自于這棟樓的背面。它在風水局中的“玄武靠山”位置完全是“空”的,北邊就是康樂園中央面積最大的一片綠地,草地與參天大樹散布十分開闊,幽森之氣匯聚,且沿著中軸線一側的劍刃直沖此樓。

這棟樓的環境給人潛意識中感覺,最明顯的就是“幽森”二字,從風水角度犯了“反背沖心煞”一一讓人感覺背后發虛。走夜路的人都有經驗,背后真有人時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背后發虛,明明沒人卻總感覺像有人。這種環境容易導致各種的錯覺,說這個地方“鬧鬼”,游方一點都不意外。

連接查看了兩處鬧鬼之地,果然都有講究,但對于游方來說也沒什么。這一路沿途展開靈覺試探地氣,游方走得很慢,此時已經快到零點了。他向右穿過中軸線往回走,時間不大,又來到據說鬧鬼最兇的永芳堂,站在其門前的“十八先賢廣場”上。

在這里,游方的神情變得很古怪,似手想笑卻皺起了眉頭。此地是什么風水局?什么都不是,根本不成局!

這棟建筑也不知誰設計的,正門居然這樣一種結構:正中是凸出的圓弧形,左右兩翼向斜前方伸展而出,朝向前方的墻面竟然也是凸出的反弓弧形。從正門外看過去,是三個連在一起的弧形迎面頂過來。

而且正門前的臺階很高,需仰頭才能看清大門,寬度向上至門前逐漸變窄,視覺效果上顯得很陡峭。整棟建筑的左右兩側墻面都是直的,與正面伸出的弧孵墻面夾角顯得

如刀鋒一般尖銳,有人這兩個“刀尖”之外各種了三株高大的椰子樹,大概也是想擋一擋煞氣吧。

永芳堂右側這個尖角,正指著文科樓,這叫“沖煞”,在傳統風水講究上是很犯忌諱的,種樹也是稍微化解的辦法之一,但也不能種椰子樹啊!椰子樹只有一根筆直的主干,上面就是葉冠,沒有有分支,像根筷子或一炷香似地插在那里,既起不到阻滯的作用看上去還別扭。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移栽垂柳、曲槐一類分枝非常茂盛、枝條很柔和、屬性偏陰的植物,長得越高大越好,只要樹別超過樓的高度,與建筑尖角的距離也別小于樹的高度。這里的幾棵椰子村很可能是某些既不愿意信風水,又聽說過這種講究的人自作主張種下的,搞得不倫不類。

但這兩個尖角,只是這棟建筑在風水角度犯的次要毛病而已,至于什么“落成之時,尖角所指,康樂園內草木皆死”的說法,都是夸張的訛傳。它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于正面的結構。

如果就是為了贊美而贊美,總能牽強附會一番辭藻堆砌,比如就有人這樣贊美永芳堂:“它的外形象一只白色的大鳥,兩翼像張開的臂膀,懷抱著兼容并蓄的大胸襟;它又像一本打開的書,從這里走出了歷史風塵中熠熠生輝的十八先賢。”——真能捅詞啊,但是游方親眼所見,完全不是這種感覺。

想擁抱一個人的姿勢,應該是兩臂張開,虛胸而手心向內攏。假如是張開雙臂、手心向外扒、頭向前頂,那不是想擁抱誰,而像不小心掉進坑里正在往外爬,最不喜歡前面有人擋著。而永芳堂的正面形狀是三個反弓弧形頂出來,給人的就是這種感覺。

有時候別看大體的形狀差不多,細節上的差別,會導致建筑風水的含義截然相反。

這種結構對地氣的影響不是匯聚,而是向迎面以及兩側方向反射、發散,它是白色的圓滑表面,這種發散與反射的作用則更強烈。假如是一個很敏感的人,心神不定之時,走上臺階會有一種被建筑迎面向后雅的錯覺;而走下臺階時,眼角的余光留有兩側的建筑的殘影,會有一種被人按住雙肩向前推的錯覺。

走這段六十級臺階,感覺上去時相對比較長,下來時相對比較短,假如注意力不夠集中或心神不定腳步虛浮,搞不好還真容易數錯了,上去比下來多數出一、兩階,這也是此地的“鬼故事”之一。

永芳堂側對著劍形的中軸線,那柄劍是一個偌大的風水局的靈樞,它將彌漫在前方的犀利劍意反射、發散而開,面前這片草坪上的地氣擾動可想而知,就算是晴朗無風的天氣,也會給人造成莫名的混亂、噪雜感。

也許是為了化解這種環境中的違和感,有人在這片草坪周圍立了十八座銅像,左側依次是孫中山、蔡元培、章太炎、梁啟超、康有為、鄧世昌、黃遵憲、魏源。右側依次是林則徐、詹天佑、秋謹、譚嗣同、嚴復、馮子材、容閎、洪秀全。

樹立歷史上很有威望的人物塑像,確實是鎮住地氣的方法之一,但也不能是這種塑法,迎面正中立一尊就可以了,怎能搞成夾道相望的形勢呢?這又不是儀仗!它不僅沒有化解地氣的擾動,反而極大的增加了環境地氣的混亂。

為先人塑像,是非常有講究的,不能隨便亂來。如果是為了供人瞻仰,它的第一個錯誤是就是違反了“敬人如人在,一地不二供”的原則,因為就在校園中的不遠處,已經有了孫中山的紀念塑像。假如是進一座廟,大雄寶殿中供的是三身佛或三世佛,到了配殿,香案后怎么可能還是這三尊?若將塑像當做一個真正的人來尊敬,就不應該犯這種錯誤。

這個錯誤對環境的影響倒是其次的,關鍵是“人”不對,這些塑像能鎮住腳下的地氣,但彼此之間的擾動極為劇烈。游方走到這里,展開靈覺,就似在漩渦中被許多股激流撕扯,差點有一種耗子掉進油鍋里的感覺。

若不是靈覺鍛煉已經有了相當的火候,他還真不敢在此地輕易展開。

為什么會這樣?塑像原本不過是建筑材料的雕砌,但它成形后被安置,是所有器物中最容易形成獨特屬性的。無數看見它的人們,精神上鼎予它的形象就是它代表的那個人,器物的靈性被無數人共同賦予,這個過程就叫做“開光”。

寺院里的佛像開光儀式,眾高僧誦經加持,象征著佛像不僅是泥塑木胎而是佛之寄形。而其他場合的塑像,也有自然的開光過程。這里是歷史系教學樓門前,無數過往的師生在塑像前激起的精神共鳴,就是它們所代表的歷史人物的形象,器物的屬性已成,經歷了自然的開光。

為先人塑像還有一個原則,不能想當然的將一些人列在一起,敬人如人在,要看這些人本身都不能聚到一起去?大孫指點江山、縱

橫天下,小到湊一桌吃火鍋、搓麻將。

在這個場合,諸如章太炎與晚年孫中山的分歧等等,此類的沖突已不算什么。十八人中有些是傳統的師生關系,卻擺錯了位置,學生本人是萬不敢這樣站的,這也不算最嚴重的問題。以林則徐、康有為等人與洪秀全、孫中山等人各自的身份與立場,能如此安然相處嗎?這才是最嚴重的沖突。

假如這些塑像“活”了過來,非打起來不可!塑像本身當然不會變成活人,但他們之間物性的擾動與沖突卻異常激烈,游方的靈覺感應的很清晰。在種環境下,尤其是夜間人氣很弱的時候,真的很容易產生種種錯覺,說它是廣拂第一靈異之地并不夸張。

至于這里為什么會設計、修建成這個樣子,并不是游方最關心的問題,他是來勘察風水地氣而已。見此情景只是心中唯有感慨,如果是吳屏東那種真正的學者做方案,斷不會在校園里出現這樣的建筑。

與此同時他也很高興,因為此時此地,就是他要尋找的修煉場所,于此定坐入境而觀,能在異常激烈復雜的地氣沖突與擾動中直接淬煉靈覺,他已有這種火候,所缺的就是這一步的真正淬煉。

游方在每一尊銅像前都鞠了一躬,然后走到永芳堂的臺階下定坐,調息凝神入境而觀,漸漸展開靈覺,融入到這一片空間的物性沖突與地氣擾動之中,就如一條在油鍋里游泳的魚。

夜很深,永芳堂周圍沒有一個人,靜極而陰森。而游方的感覺卻宛如置身于驚濤駭浪之中,這片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恰好是游方完全展開靈覺能夠延伸到的范圍。但將靈覺所開到極限,既不被強烈的物性沖突所淬傷元神,又能不受劇烈的地氣變動干擾其感應,需要非常深厚的定力與體力,同時也要將靈覺控制到相當精微的程度才行。

雖然定坐不動,但是體力與精力的快速消耗,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這不像平時行功養氣調神,而是一種考驗與淬煉游方深切的感受到,自己先修煉內家功夫,達到“有觸必應,隨感而發“的境界,而鍛煉靈覺時先求控制精微再求力量強大的思路完全是對的。

雖然知道這條思路是一條捷徑,但也很難效仿,只是符合游方自身的情況而已,至少很多人一開始鍛煉靈覺時,追求強大相對容易,控制精微卻要困難的多。

他不知定坐了多久,一個小時,或許是兩個小時,感覺突然一“松”,周圍那強烈的物性沖突與地氣櫳動好像在一瞬間陡然停止了。不是環境變了,而是游方自己對環境的感應變了,靈覺還是靈覺,卻進入了另一種狀態,就似捅破了一層無形的窗戶紙,所見豁然開朗。

劉黎曾經問他:“假如你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摸不到,什么都沒想,卻又沒死掉、沒睡著,非常的清醒,那么你是誰?”當時的游方只能去想象,卻不能回答不出來,而現在有了直觀的體會。

他當然還是他,而且劉黎那一問,字面的意思竟然是“錯”的!譬如此時,他的靈覺什么都能感應到,既不受地氣擾動的干擾,又能清晰的感知環境地氣的變化,仿佛成為一個置身其中、冷靜的觀察者。——元神出現!

元神之識可聽、可見、可觸,卻是純凈的、內外交感清明的狀態。此時的靈覺就是神識,淬煉到極處達到了一種不復被“淬“的狀態。只要他不主動去擾動與運轉環境中的地氣,僅僅是延伸神識去感應的話,是不會被“淬傷“的。別說是這里,哪怕在天壇困丘的天心石上也一樣,這才是一位高手最起碼的境界。

達到元神出現的境界,靈覺自然化為神識,不是說元神不會再受傷,而是能夠清晰的覺知自我的狀態,假如受了傷,自己也清楚是怎么回事。也不是說神識不再受環境的影響,但環境的擾動只能影響到其延伸感應的范圍大小,神識所及之內始終是清明的。

難怪劉黎會說:“只有待到靈覺化神識之后,才能與器物的靈性做直接的精神交流。”

一念及此,游方并未收功,再是展開神識去仔細感應前方十八尊塑像的物性,就像閉著眼睛看見了十八個氣勢強烈的“人”。然而神識剛一展開到極限,游方的心中遽然驚駭,差點沒有傷了剛剛出現的元神!

一個人的膽大膽小是沒有明確標準的,有人根本不怕鬼,去什么地方都不害怕,因為他知道世上沒鬼。假如真的冒出來一個,你看他怕不怕?游方敢在半夜到這種地方練功,因為他看一眼就清楚所謂的鬧鬼是怎么回事,也就根本沒當一回事。

但是神識一展開,卻陡然發現,這周圍是十八尊銅像,竟出現了十九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