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摘下草帽,挺起微駝的背,踏進書房,書房的燈座上都掌了夜明珠,滿室明光,他瞇了瞇被亮色所擾的眼,看見廳央之上的人,其意甚高,崔巍矣,若是此人,倒也沒什么奇怪了。
他見她眼上覆著布條,先道,“目不能視,廳堂弄得如此明亮做什么?”
湛長風目不能視,卻能感覺到進來之人有著自然而然的氣場,竟是懷有道種者,長身而起,“照迎他人罷了,道友既然來了,請坐下一敘。”
“不敢當,老朽原為海鷗號船長孔毛子。”他順著湛長風的指引在案幾對面盤膝坐下,“島主別見笑,這就是我的真名,那個時候島還沒發達,人都取賤名養著,后來我跟朱有福做事,在島上也算有點名氣,名字卻是懶得改了。”
他一句話點了“跟朱有福做事”.“有點名氣”兩件事,有故意膈應新島主之嫌。
然湛長風僅是淡淡道,“萬生萬滅,哪來的貴賤,不過是人自己定的,姓名,自己認可便行了。”
“哈哈哈如是說來,對錯,自己認可也就行了。”孔毛子笑完,又嘆了口氣,粗糙的手指摸了摸膝頭,同樣粗糙的面料讓他定了分神,“我也不會繞彎子,海族之戰中,我那艘艦船上的人死了七七八八.....”
“唉,羞愧啊。”他站了起來,立于堂下,作揖道,“我曾領八千人,現剩兩千四百五十二,還有我這個老不死的。”
“海戰過后,朱有福賣了此島,便走人了,我只好將剩余的軍餉分給了戰死者的家屬,遣散了剩下的人,然還有九百人不肯離去,陪我守著殘破不堪的駐地,摸蝦打鳥過活,他們都是在跟海族的戰斗中第一批沖上去的,只是僥幸活了下來,陷在那五千多同袍犧牲的悲痛里,俱都是忠義之輩。”
“我腆著老臉來替他們求一個去向,請島主指點明路。”孔毛子彎腰,一揖作到底,為了那幾百人甘愿垂首,以示卑弱。
湛長風知道他所言不虛,她曾問過朱有福海戰的經過,孔毛子率領的一艘樓船.兩艘大福船.三十多艘蒙沖斗艦是最先沖上去的,死傷也是最慘烈的,可以說是自殺式進攻。
雖說跟海族在海上作戰不是很理智,但那時海族為了消耗島上的兵力,使了個計,先讓一頭巨型海獸在海上興風作浪,困了三船漁民,讓他們跟水師求救,他們求的就是孔毛子。
當時他還不知道朱有福在陸上惹出的事,只認為海獸作亂,遣船出去營救,這海獸很是頑強,偶爾流點血露露疲態,結果為了徹底斗敗它,他將所有戰力都投了進去,被在旁伺機的海族包圓端了。
勝敗也就在一念。
湛長風沒有親歷,無法評價當時的戰斗,但在她看來,他為了救二十幾人,投進了五六千人,縱有海獸誘導的因素在里面,但顯然是他沒有準確判斷出形式,做出了錯誤決定。
除去這點敗績,孔毛子算是品行皆俱的修士,更重要的是,他識時務。
不管是朱有福賣島后,他撫恤戰死者家屬.遣散成員,還是如今主動放低姿態過來找她,都說明他從一開始就接受了島是她的事實,島是她的,前島主的島軍,自然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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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軍了。
要么受招安,要么遣散,否則握著兵力在新主人面前蹦跶,無疑是群需被清理的匪徒。
“道友何須如此。”湛長風手微抬,一股柔和的力量扶起了他,“正好我要組建一個水師營,這樣吧,那九百人,實力合格或者在作戰方面有才能的,優先入營,剩下的可當軍中伙夫,或去藥園.珍珠坊等地當雜役或管事,不是什么重要位置,但也是份生計。”
“多謝島主!”孔毛子又是一個長揖,手微顫,隱含激切。
湛長風下來親自將他扶起,“道友,此事對你我都是便利,不必掛心,只是我在水師方面一竅不通,還請道友屈就水師營伯都一職。”
“這...老朽年邁,恐怕無力擔此重任。”孔毛子連連推脫,那一戰日夜在他心中翻騰,當真要愧疚而死,哪還有心力再管水師。
“道友,勝敗乃兵家常事,如果陷在一場敗仗中走不出來,怎對得起死去的英靈,現海上的外患還沒解除,正需要你。”
她聲音平淡微涼,卻字字落入了他心間,孔毛子眼眶微紅,他就是解不脫啊解不脫啊,那片大海載了他半生的榮辱,葬了他風雨同舟的袍澤,要他死在遠離它的地上,埋在沒有水的土里,怎能甘心。
“承蒙島主信任,我就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會將水師營帶出來!”
“這便好,不過有句話我說在前頭,道友與那九百位士兵也要認真考慮,我軍的規矩,有點特殊,不管怎么來的,都要過一遍新兵營,才算正式入了伍,可以享受晝族提供的福利,亦要承擔對晝族的義務。”
“晝族?”他已經知道軍營的規矩有點與眾不同,卻沒聽過晝族。
“不要誤會,這不是家族,僅是取族的聚集之意,我立晝族,其一便是希望以軍為魂.以武為道,培養出一群將才戰士,所以道友加入我的軍中,便是加入了晝族,當然,你若不愿,我也不會強求,你以雇傭的形式與我軍合作也是一樣的。”
湛長風喜歡在一開始就把話說得明明白白,任他選擇。
孔毛子猶豫了幾息,“我自然是愿意的,然剩下的人,我不能替他們做主,要去問明他們的意愿。”
“不必著急,待會兒我讓人跟你將晝族的規矩講明白,慢慢考慮。”
送走了孔毛子,已近子時,深色帷帳旁,斂微倚柱而立,“還要再加個水師營?”
“水師三萬眾,很難一棍子打散,先收服一些人再說,且這孔毛子在孔家村極有威望,孔家村又是本島的土著聚落之一,間接安撫吧。”何況水師營又不會只進海鷗號的一幫人,進了,也不一定全都能過新兵營。
斂微也覺她神奇,足不出戶,卻好像什么都知道,“只是預算又要增加了。”
湛長風攏袖而笑,“頂多再去搶搶唄。”
她從容疏朗,開了個玩笑話,似乎又恢復到了以前那個文雅溫柔偶有閑散不走心的樣子,驚得斂微快步走到她身邊,仔仔細細打量著她,就差上手了,“你......感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