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

65.天籟

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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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見了,袁恕己道:“怎么到的這樣遲,還以為你賭氣不來了。”

阿弦規矩行禮,垂頭問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喚?”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嗤地一笑:“怎么,是記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么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搖頭嘆道:“我昨兒……不是有心要對你怎么樣,只是……”

畢竟有些難以出口,他便話鋒一轉:“小弦子,你總不是那樣小心眼兒的人吧?”

阿弦聽他語聲頓促,才抬頭瞪過去,疑惑問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說……你昨兒做的不對么?”

袁恕己手攏著唇,又咳嗽了聲:“我說了嗎?”

阿弦側目。

袁恕己望著她的眼神,無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這個意思,成了吧?果然是個小心眼兒的小弦子,我看你才是‘睚眥必報’呢。”

這會兒,孩童的背誦聲再度響起。

阿弦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忽然問道:“大人,他們在背的是什么?”

袁恕己道:“這都不知道?是《滕王閣序》,聽說英俊先生這幾日一直在教導孩子們背誦這個。不對,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過的么?如何又問?”

阿弦道:“我是問他們現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來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玩笑歸玩笑,袁恕己側耳聽了聽:“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覺:“你又想說什么?”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著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見她凝神發呆,心里又一緊,試探問:“怎么不說話?不會是在這里也能看見什么……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著滿面疑云的青年,忍不住笑了聲。

阿弦現在聽見的安善他們所背誦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說的“君子見機”一句。

但是當初在她噩夢中所見的,卻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當時曾說是他們當日才學的。

雖然那次在善堂因為有英俊擋災化險為夷,可因為這個,又知道“關山難越”這段本該是他們七八天后才學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膽,生怕此事還不算完。

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幾乎想讓英俊不要再教孩子們背念此文了。

但是這會兒才知道,她擔心的那段早就背過了。

這意味著她夢中所見的那一幕,再也不會出現。

馬賊已死,危機亦過。

這會兒那朗朗地背誦聲,猶如天籟。

阿弦覺著體內的血液都有些難以按捺地喜悅歡騰,便道:“大人,你曾經說我所預感之事,往往就會成真,所以之前你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是善堂里的這件事,卻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說什么?”

阿弦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我想說的是,既然這一次未曾成真,那么,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皺眉:“你……”

阿弦對上年青刺史鋒芒畢露的雙眼,曾經所見的有關他的將來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壓下。

如果她所見的孩子們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么……她所見的袁恕己的命運,也未必不可以被改變。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說,就算知道前路難行,也當竭力抗爭。何況那命運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后,慢慢地將到了善堂正殿,從新修的敞開的槅門看進去,正可見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無限世事,眉間無限慈憫。

袁恕己駐足,遙望那菩薩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風拂過,殿前門口的古樹搖曳,綠葉簌簌,發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輕響。

頃刻,袁恕己輕聲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叫你過來嗎?”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說的話,跟之前有個人同我說的頗為類似。”

“誰跟大人說了什么?”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詫異:“阿叔?”

袁恕己抬頭看看天際,夏日晴朗,天色碧藍,浮云如蒼狗,變幻逍遙。

昨日聽了阿弦那些話,袁恕己雖看似大怒,心中實則驚怒恐懼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夢連連。幾次翻身坐起,握緊枕邊的短刀。

其實若要去殺死蒲俊,又何須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殺意翻騰難以遏制,已經走出門口,又退了回來。

他始終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將喪命于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幾乎賭氣般想要將阿弦的話拋在腦后,用他將來的命運跟她賭一賭。

可另一方面,又因對她的深信不疑,而產生一種挫敗哀喪的苦痛感。

其實早在上次阿弦問他,她那個所謂的“朋友”將會慘死不可言說的時候,袁恕己心里就有些掂掇。

那時他看著面前的阿弦,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她所說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當時阿弦否認了。

可直到現在,袁恕己已經明白,沒有別的什么人……那個在阿弦口中將慘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結束,他的滿腹雄心壯志,又何以繼續。

次日,袁恕己照例來至善堂查看工程,卻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們背誦文章的英俊撞了個正著。

那人身著素白色麻布長袍,站在翠綠斑駁半是透明的樹蔭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時候并未認出是英俊,只下意識覺著此人好個風姿,桐縣幾時竟來了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啞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驚疑,——當初阿弦墜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搶救的,也算是第一個見過朱英俊的人。

當時場景十分詭異,那時候的英俊,猶如一具枯尸般躺在地上,旁邊還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燒,藍光汪汪然,一眼看去,還以為阿弦是從他身上抽出的骨頭,叫人悚懼。

同現在的“朱英俊”,簡直判若兩人。

他隨意站在樹蔭下,白衣超然,氣度清雅,猶如謫仙降落塵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幾步,仔細觀察英俊的舉止。

雖毫無證據,也無人相信當初善堂里誅滅七名馬賊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認定了非他莫屬。

然而就如同他懷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當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樣懷疑,如此云淡風輕的“先生”,會是那個一出手眨眼間就無情狠絕殺死七名匪賊的“絕世高手”。

“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袁恕己心中疑惑,這濃重的疑惑,將他對于自身命運的恐慌跟憂慮都暫時拋在了腦后。

忽然,他看見被孩子們圍在中間兒的英俊微微抬頭,竟是向著自個兒所在的方向。

這瞬間,雖知道對方是個瞎子,袁恕己卻明白——他發現自己了。

果然,英俊輕輕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說了幾句,孩子們便蹦跳著離開。

袁恕己福至心靈,他覺著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聲,只仍用鷹隼似的眼睛打量著對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雖輕,但步伐穩健。”

袁恕己心頭一動:“那日馬賊來襲,英俊先生特意讓車夫傳信,莫非就是因為聽見了賊人的腳步聲?”

英俊并不否認:“是。”

袁恕己意味深長道:“這么說來,先生也算是習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著對方淡然冷靜的神色,袁恕己幾乎忍不住要當面兒問問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殺了那七個馬賊。

誰知還未開口,就聽英俊道:“大人可是想問,那幾個賊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驚:“你……那先生可否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邊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貼在那古槐樹上,那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撫過蒼皸的書皮,一寸寸紋路,似一道道年輪。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對。”他道。

袁恕己心頭一沉:那小子難道也把有關他命運的大事告訴了這瞎子么?有點可恨,竟是……就這么相信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過是關心大人故而情急罷了。”

袁恕己聽了這句,想起阿弦昨日離開之時說“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話,心里略覺一暖。

他吁了口氣:“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大人可知道這句?”

袁恕己哼笑出聲:“誰人不知?當初王勃王子安,十四歲以此成名,驚才絕艷,世人嘖嘆。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讀,正是一步登天的時候,卻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時也命也,無法可說。”

英俊道:“大人這一番話,所言極是。”似是真心實意地贊許。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歲能文,才華橫溢,世人以‘神童’呼之,萬人皆說他前途無可限量。后來果然以才名驚艷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讀,本當遂青云之志,可又有誰能料想,中途竟‘屈賈誼于長沙,竄梁鴻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對他的生平經歷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誰人不知,吉安酒館內也常有些書生文人聚會,《滕王閣序》更是高談之資。”

袁恕己嘖了兩聲。忽然覺著此刻所說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徑庭,正要再不屈不撓繼續追問,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為何在此時提起王勃?”

袁恕己幾乎懷疑他雖然眼瞎,卻有讀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聲:“我猜先生只是為了轉開話題,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雖說的是王勃,實則意指大人。”

袁恕己斂了笑:“你說什么?”

英俊道:“我因記憶全無,對命數玄學之類所知亦少,然而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僥幸是個旁觀者,說幾句話,大人若覺著能入耳則姑且聽之,若覺著不能入耳則罷。”

袁恕己道:“請講。”

英俊道:“我在酒館之中,聽說過許多異聞笑談,其中有一則,是關于當今圣后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幾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聽說過沒有,坊間對于皇后娘娘有許多奇異傳說,其中一則,卻跟太宗皇帝有關。”

袁恕己聽跟李世民有關,心生忌憚,本欲阻止他再說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轉頭看一眼周圍,卻見并無閑人在周遭:“是什么傳說?”

英俊道:“太宗當時,術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關于圣后娘娘之論,這一卦,讓太宗皇帝動了殺機,想要除掉娘娘。”

“什么?”袁恕己毛骨悚然,這個他卻是聞所未聞。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視著英俊,低聲問道:“太宗因何要殺?天師又算到了什么?”

英俊道:“天師算到,——‘唐三代后,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頭巨震,幾乎倒退出去,脫口呵斥:“住口!”

英俊緩緩抬頭,金色的陽光從長枝翠葉間斑駁而落,在他的臉上,浮光掠影,宛若夢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謠言,你如何敢說?你又是……從哪里聽來的,本官當將他們……”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問一問,太宗聽了袁天罡的話后,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貞觀朝時候最著盛名的術士,他尤其擅長望氣看相,算人的命數運道等,可謂百發百中,分毫不差。

當時的朝廷顯貴等,皆以拜訪袁天罡為一等大事,袁大師算他們的官職擢黜等,甚至細致到官至幾品,幾時遇難,一樣無錯,以及拜訪者的姻緣、壽數等,也屢屢應驗,猶如神仙之能。

故而連太宗皇帝也對他篤信不宜,倘若袁天罡說了那句話,那邊意味著“唐三代后,女主武王”,此事一定會發生。

在袁恕己看來,太宗聽了這話后,便會立即殺死當時還是后宮妃嬪的武媚娘。

那到底是為什么李世民并未下殺招?

英俊道:“太宗起初的確是想立刻殺死圣后,然而袁大師說,縱然立刻殺死圣后,也未必能夠免除那預言之禍,因天道自有其時,去了一個圣后,或許還會另有一人取而代之,仍將繼續天道。”

袁恕己道:“所以太宗并未斬殺……就此罷手?以迎天道?”

英俊道:“天道是什么?天道是許多因緣聚匯而成,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每一舉止,都將是天道的一部分,就算其中有一個人的行為有差,天道也會因之產生變動。”

袁恕己道:“我不懂。”

英俊道:“另外還有一件跟袁天罡有關的事,這個袁大人大概聽說過。”

袁恕己道:“哪一件?”

英俊道:“便是武德年間,袁天罡算竇軌之事。”

竇軌乃是武德年間的大將,跟隨高祖李淵起兵的功臣,一次高祖傳他進見,竇軌自知在征討王世充等的戰役中犯了濫殺之罪,心中惶恐,生怕獲罪,便請袁天罡算他的吉兇。

袁天罡算得他將獲得圣恩,竇軌聞言深信不疑,大喜過望,一番畏縮常態,在進見高祖的時候十分放肆,由此,高祖一怒之下,將他下獄……

后來群臣進言求情,高祖赦了他的罪,才復擢升。

這也算是一件兒因“事先得知”而幾乎“弄巧成拙”的異聞了。

袁恕己想起此事,心曲微亂。

英俊道:“大人可知道我的意思了么?人的命數,不過是個終局,但到底是要一步步走出來的,而行走之中將發生何事,是否會另外生出變數,則是個未知了。”

袁恕己道:“你是說,小弦子說我將來會死于蒲俊之手,未必會成真?”

英俊道:“王子安之沉浮起落,太宗皇帝赦殺之舉,竇軌的前車之鑒,大人都可細想。”

英俊說罷,后退一步,向著袁恕己拱手一揖。

袁恕己猝不及防,本能地起手還禮。

等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卻見英俊已經回轉身,慢慢地走向月門處了。

此刻,袁恕己說罷,阿弦摸了摸頭:“怪不得昨夜阿叔讓我不必多想,還說要給大人一點時間,今日大人就會明白了。”

前方的樹蔭底下,十幾道身影手牽手,小小地身影活潑地跳躍轉動,仍然歡快念道:“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

“好詞,”袁恕己不由嘆道:“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我向來只聽人盛贊此文章,卻只覺著辭藻華麗,浮于表面,沒想到今日才覺是個知音。”

阿弦道:“要不然阿叔怎么特意教他們背這個呢?”

袁恕己低笑了兩聲。半晌,他回頭看向阿弦:“小弦子,你的所知所感不再準確無誤,你覺著這是好事還是……”

阿弦因放下心頭重擔,正滿懷欣慰地笑看安善等孩童嬉戲雀躍。

聞言,阿弦重對上袁恕己的雙眸,篤定回答:“當然是好事,一定是好事。”

兩人離開善堂后,日頭正中。

阿弦本要陪著袁大人回府衙,走到半路,袁恕己忽然又道:“聽說昨兒蘇老將軍去了你阿叔的攤子上吃飯?”

阿弦道:“大人也聽說了?確有其事。”

袁恕己道:“老朱的手藝的確不錯,今兒我看英俊先生臉色極好,可見他的飯食養人,對了,上次送去的雞蛋等都吃了么?”

阿弦道:“已經吃光了。”眼睛骨碌碌地看著袁恕己。

袁恕己笑道:“干什么?你還想要么?要就求我。”

阿弦便撇嘴。袁恕己見狀抬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指頭:“嫌棄我?”

阿弦覺著疼,忙揉住眉心,才動了兩下,忽然一怔。

袁恕己問道:“怎么了?”

阿弦眨了眨眼,忽然主動拉起了袁恕己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軟,之前雖也曾握過,但并未特意留心,這會兒感覺卻有點異樣了。

袁恕己咳嗽了聲:“你干什么?”

阿弦又放開他的手,自言自語道:“沒有了,真的沒有。”

袁恕己疑惑:“沒有什么?”

——之前因對蒲俊心生惡感,每次跟袁恕己說起他之后,被他碰觸,都有種陰冷的惡寒,令阿弦渾身難受。

但是此刻,那種遍體森冷的感覺消失了。

阿弦雖不能斷定袁恕己將來的命運會改變,但……無論如何,這的確是一件好事。

阿弦仰頭,眉眼彎彎道:“沒什么,對了大人,既然說起來了,還有沒有雞蛋給我們?我近來很想吃伯伯做的雪團子了。就缺那個東西呢。”

“雪團子?”袁恕己咂嘴皺眉,“那種油膩軟爛之物,我看也是白瞎了雞蛋。按理說老朱頭做飯這樣出色,不至于給你吃那種東西。”

阿弦本是轉移話題,才刻意又跟袁恕己要雞蛋,聽他鄙夷,便笑道:“那種東西怎么了,我吃著很好,伯伯做的雙全湯都很好,阿叔也喜歡吃……”

袁恕己道:“什么雙全湯?”

阿弦保密:“必定不合您的口味,還是不要問了。”

夏日多雨。這數日,陰雨連綿不斷。

這天,阿弦在府衙里又看了會兒檔冊,午后犯困,眼睛也酸了,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她揉揉雙眼,覺著有些發悶,于是探身將窗戶打開。

“呼啦啦”一陣狂風裹著雨點吹了進來,有幾滴打在阿弦臉上,她嚇了一跳,不知雨竟嚇得如此兇猛了,又怕雨水濕了桌上的檔冊,忙將窗戶掩起。

那庫管已找了個安妥地方偷懶去了,陰天,窗戶又關著,室內光線陰暗昏沉。

阿弦先前聚精會神看那檔冊,竟未留意,如今回神,便有些身上微涼,當下便不敢耽擱,忙將冊子放起來,拔腿跑出府庫。

天際轟隆隆,一陣雷聲傳來。

阿弦抬頭看了眼,見那烏云騰空,宛若奇形怪狀的妖獸,正靜默而妖異地俯視著身下的人間。

這一場雨從中午開始,一直綿延到黃昏未停。

青石路上已經流水四溢,阿弦撐著傘狂奔過大街,地上的雨水被她急急踩過,水花四濺,腳上的靴子早已經濕透了,袍子也濕了大半,褲腳到膝蓋的地方被雨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腿上,煞是難受。

大雨更兼黃昏,世界陰暗昏沉,又仿佛被雨水浸泡過,更加可怖了。

阿弦只想早點趕回家,一路疾奔,然而雨勢越來越猛烈,雨水如傾盆似的潑灑,打的都擎不住雨傘。

阿弦見勢不妙,只好暫時停步,她轉身跑到旁邊客棧的門口屋檐下,收起雨傘,貼著墻壁站住。

正站了半刻鐘,那雨勢絲毫不減,阿弦暗中著急,旁邊客棧門口也走出個人來,黑布麻衣,頭戴斗笠,半遮著臉。

阿弦轉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仍舊盯著急雨。

忽然就聽身邊有人道:“這雨一直不停,實在可恨,若是耽誤了主人的命令,如何是好。”

阿弦詫異地看過去,卻見身邊兒只有那才出客棧的黑衣人,然而他正肅然木立,一動不動地目視前方。

阿弦只當他是自言自語,便自顧自地又擺弄傘。

正在無聊地看屋檐上雨水跌落,在腳邊濺起水花,旁邊那人又道:“我要快些趕往垣縣,一定要在月前將信交到錢掌柜的手上。”

阿弦皺眉,又扭頭看向黑衣人,卻見他仍然面無表情地在看著那瓢潑大雨,嘴唇也緊緊抿著,顯然是不曾發聲。

阿弦驚疑之中,黑衣人察覺了她在看自己,就也轉過頭來。

斗笠下的臉,稀松平常,是非常不起眼的一張臉,沒有任何一點讓人格外印象深刻的地方,若是放在人群里,只怕立刻就找不到了。

黑衣人默默地看了阿弦一會兒,又轉開頭去。

阿弦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也自回過頭來。

又站了會兒,只聽黑衣人道:“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天黑前出城,‘不系舟’的名聲一定不能壞在我手上。”

阿弦正要再看,身邊冷風過后,黑衣人撐開一把很大的油紙傘,低頭走進了雨中。

阿弦目瞪口呆,目送黑衣人離開,對方才的奇異之事很是不解。

正在此刻,客棧里一名伙計出來,看見黑衣人去了,不由嘖道:“真是個急性子,說了今晚上雨會更大,偏偏要冒雨趕路,是舍不得那幾百錢么?”

忽然看見阿弦站在這里,忙陪笑道:“十八子?怎么在這里站著,進來坐著喝口茶豈不好?”

阿弦道:“不必,我立刻就要家去。”停了停,又問道:“方才那位客人,是哪里的?”

伙計道:“那個人啊,是滄城的,今兒才來,本是要住一夜,不知怎地改了主意,冒雨就走了。”

阿弦毫無頭緒,就答應了聲,見雨比先前略小了些,阿弦忍無可忍,便又撐開傘沖入雨中。

她壓低了油紙傘,頂著風往前又跑了片刻,正好過吉安酒館的巷口,阿弦心道:“今兒雨大,阿叔只怕不會在這里耽擱吧?”

不料想什么便來什么,無意中扭頭看了眼,卻正好兒看見在酒館門口停著一輛馬車,正是每日負責去接英俊的那輛。

阿弦陡然止步,腳尖上激起的水花似浪頭上卷,又落在她濕透的靴子上。

只猶豫了一瞬,阿弦便扭身轉頭,往酒館門口跑去。

雖然是下雨天,但是吉安酒館卻仍是熱鬧如昔,還未進門,隔著重重雨簾,就聽見喧嘩笑鬧的聲響。

阿弦正要入內,忽然沒來由地仰頭往上看,卻見頭頂二樓上的窗扇半掩,透著一線亮光,似有人影閃爍。

忽然有人道:“十八子!”原來是伙計,本以為客人上門,陡然見阿弦渾身地,便忙道:“快請進來。”

阿弦跳到門邊兒上,將雨傘傾斜:“我阿叔可還在?”

伙計道:“是,先生還在。”

阿弦發現這伙計的神色略顯古怪,便道:“這樣晚了,怎么還沒回家去?他在哪里,我去看看。”

伙計忙道:“十八子,別急,我去跟我們老板娘說一聲。”

阿弦皺眉:“我自見我阿叔,你跟她說什么。”她看伙計張手似是個要攔住的姿態,心中越發疑竇叢生,便推開他,往前而去。

阿弦原本是要往雅間去的,誰知錯眼之間,就看見那伙計仿佛松了口氣,阿弦驀地想到方才在門外所見二樓……當即抽身回來,踩著樓梯往上。

伙計見狀,嚇得叫道:“十八子,樓上不能去!”

阿弦哪里管這些,噔噔噔急急上樓,左右打量了一眼,便向著一間房奔去。

她正要將門推開,門卻自己打開了,英俊站在跟前兒,神色淡然:“是阿弦來了?”

阿弦眨了眨眼:“阿叔,你在這里做什么?”

英俊道:“我先前看賬本累了,在此小憩。”

阿弦的心跳了兩下:“胡說,我先前在下面看見了,明明是還有個人在,是誰?”

英俊眉峰一動,并不回答,卻在這時侯,英俊身后“噗嗤”一聲,有個聲音笑道:“阿弦,你這樣氣吼吼的做什么,又不是婦人捉奸,也不是丈夫被戴綠帽忍不得……”

阿弦聽了這聲,往英俊身后一看,卻見的確是陳三娘子,正慢條斯理地在提她的衣襟,阿弦一看之間,正好兒見那光裸雪白的大好肩頭,可見先前是如何旖旎。

阿弦氣窒:“你、你這無恥的,你竟然……”

英俊輕聲制止:“阿弦。”

阿弦一愣,旋即跺腳道:“好!我不管了。你喜歡如何就如何吧。”

她轉過身,提著那滴滴答答雨水亂落的油紙傘,撒腿往樓下跑去,咚咚咚,下樓梯的聲音宛若急躁的鼓點。

聽著阿弦的腳步聲遠去,英俊一言不發。

陳三娘子也斂了笑,面上反而露出了忐忑的神色。

房內卻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以十八子之能,若他有心,只怕很快就會知道真相。”

陳三娘子垂著頭,不敢做聲。

英俊不語,只微微轉頭:“告辭。”他舉步往外而行。

陳三娘子上前要扶,手將碰到他的衣裳,卻又畏懼般縮了回來,只眼睜睜地看著英俊自己下樓去了。

且說阿弦跑出酒館,見那馬車還停在門前,她忍不住心里的煩惱,上前一腳踢在車輪子上。

卻反而撞得腳疼,阿弦只得撐著傘低頭又跑,誰知因心慌氣躁,傘被風卷的翻了個個兒,很快撕裂開來。

阿弦舉著破傘,感覺雨水兜頭潑下,渾身涼澈。

但是心里卻好像有一團火,阿弦將傘用力揮了揮:“看著像是個正經人,沒想到也是這種捱不住狐貍迷的,可是你就算是去找青樓的姑娘,也總比跟她偷偷摸摸地鬼混好!難道桐縣只她一個女人了不成!”

她憤憤然,咬牙切齒且走且恨恨不休,興許是被怒火跟雨水迷了眼睛,只模糊看見迎面有個人向她走來。

天黑雨急,等到了跟前兒才發現,這人臉色白里透著青氣,儼然并非人類。

阿弦嚇得大叫,旋即喝道:“走開!”將破雨傘拎在手中,想要逼退這不請自來的鬼魂。

誰知正僵持中,目光所及處,卻仿佛又看到有幾道異樣的影子,飄飄蕩蕩地,大概是聽見了此處的異樣,便也有靠近的勢頭。

阿弦起初還因怒火升騰,并不十分懼怕,可看鬼魂越來越多,猛地想起上次被附身后的遭遇,不知不覺手中的雨傘也落了地。

鬼氣森森,加上遍體都給雨水濕透了,雨水被冰冷的陰氣侵襲,猶如置身冰河。阿弦無法按捺地纏斗起來,本能地叫道:“不要過來!走開!”

掙扎之中,腳后一絆,跌在地上。

面前那只鬼見有機可乘,似得意地怪叫一聲,飛快地往阿弦身上撞來!

阿弦舉手在面前一擋,耳畔卻聽到凄厲的呼號,她倉皇看去,便見那撞過來的惡鬼仿佛是被無形的一股力道擭住,在絕望的慘叫聲中,扭曲撕裂,煙消云散,不復存在。

原本想要靠近的那些鬼魂看見這幕,慌得四處逃竄,統統不敢靠前。

阿弦呆呆地跌坐在雨中,不明所以。

正在這時,肩頭被一只手握住,身后的人嘆了聲:“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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